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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资讯] 玻璃鱼《夫人对我仙人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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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3-19 11:31: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玻璃鱼《夫人对我仙人跳》
{出版日期}2024/03/20
{内容简介}
巡抚大人VS金盆洗手小骗子,二话不说讨情债!
青娥:五个月还一百四十两,大人,您这是天方夜谭。
冯俊成:到期还不出来就顺延吧,最好延一辈子……

在公堂上认出监审的巡抚冯俊成时,青娥想的是:
她真正骗过钱的倒楣蛋来了,报应来了。
虽说这回她是遭恶霸欺凌且诬告诈财的苦主,
但有旧恨在,他怎麽可能会帮她?
谁知道,他还真的辛苦走访找人证物证,
当歹徒当街强掳她与女儿时,带着衙役威风凛凛来救命,
甚至替她垫了银钱,又给她们安身之地,
他做这一切显然不只是照顾百姓,而是依然喜欢她……
当年骗他一百两,她其实就把心赔上了,
如今欠他两笔债,明知他打着叫她还一辈子的坏心思她也默许了,
更鼓起勇气让孩子认祖归宗,随他一起面对家族压力,
眼看一切渐入佳境,他查税的举动却妨碍了官商利益,
她成为敌人攻击他的污点,为了不毁了他,不得不再次离开他……

第一章 孤身女子养娃难

又是一年春雨绵绵,堤坝柳絮纷飞,弹指间乌飞兔走,一瞬千里。

五年也只是起起落落的若干个日月,叫人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眼里只有望不断的柴米油盐。

茶园摘采忙,一碧如洗的蓝天下,女工身背竹篓,头戴碎花巾,井然有序忙碌摘采,一起一落,自成一派春景。

此处连绵的茶山是钱塘徐员外家的土地,茶庄农民多是他家佃户,替他采收,晾晒,制成茶叶,再以上中下等的价钱被地主购得,佃户缴纳不起茶税,不得私自种植茶叶,只好出卖力气求生存。

青娥便是其中一家,她搬来钱塘也有三年,上山种茶却是这两年的事。

起因是人多的地方爱说闲话,见她孤儿寡母,才刚搬来半月便被编排了个难听的故事,说她是秦淮妓子,躲到这儿来生养孩子。

不信?不信你等着,她总有天开门做生意。

於是好色的男人们伸长了脖子等啊,不见她开门便开始骂她,觉得她看不起他们,她凭什麽看不起他们?一个出来卖的,狗眼看人低。

她本有个未婚夫赵琪,但对方和她已不在一块儿生活了——赵琪当初倒是想跟她一起,青娥却不愿意。

离开江宁时青娥便提出兄妹分家,赵琪懵了,他们是未婚夫妻,怎麽能说是兄妹?

即使他再痛恨那日船上发生的事,和青娥争吵过几回,却仍想着挽回,直到一日清晨他在厨房炖肉,听见青娥扶井乾呕不止,大夫说她有了身子,他心灰意冷离家出走,但依旧没有同意分家。

他只有没钱了才会回来,回来得知青娥在钱塘过得不好,被街坊编排,提着棍子挨家挨户敲门,当街打了她的邻居被送去衙门。

青娥自不会感谢他,还要怪他冲动,百般无奈之下带着女儿搬去了山上茶庄,当了两年采茶女工觉得可以胜任。

女儿小名茹茹,全名李茹,四岁了,是走路走快了还会摔倒的年纪。

都说女儿像爹,可见过茹茹的人,只会说她长得和青娥一模一样,大眼睛小鼻子红嘴唇,唇畔还有个甜滋滋的梨涡,笑起来母女两个越发相像。

搬到茶庄的这两年间赵琪也来过几次,来找她要钱也帮她干活,不过这次青娥学乖了,对外说赵琪是茹茹的舅舅,省得惹人猜忌,招来喷溅的唾沫星子。

茶山上,青娥背上背篓,将玩泥的茹茹揪起来领下山,茹茹牵着她的手,嘴巴里发出些怪响,一会儿学山林间的鸟叫,一会儿学家门前的小狗叫,蹦蹦跳跳,又突然把两只小手叠在脸前学小鸭子。

青娥叹口气,提溜着她的胳膊,加快脚步。

到家她推开院门往里走,低头问:「饿不饿?」

茹茹玩闹一路热得出汗,细软的发丝黏在额头,抬头看她,「饿了,青娥也饿了吗?」

小姑娘喊她名字喊成了习惯,鲜少叫娘。

「我还成,做个面疙瘩给你吃?」

「面疙瘩!面、疙、瘩!茹茹爱吃面疙瘩,面疙瘩面疙瘩!」

哎,又开始了。

青娥漫不经心抬起头,却见院中赫然坐着一人,正满脸堆笑地看着她。

来人肥头大耳,着绦红色绫罗绸缎,戴铜钱纹四方平定巾,正是这一片的大地主徐广德。

徐广德笑道:「面疙瘩好啊,茹茹也喜欢吃面疙瘩?」

茹茹瞧着他不说话,但也不怕生,只因这徐广德不是第一回来了。

不速之客屈尊前来,青娥不得不报以微笑,「徐老爷,您这动辄登门的架势真是吓到我了,不然您叫他亲自来嘛,有什麽话都当面说。」

徐广德乐呵呵道:「青娥啊,我这不就是来请你过去的,麟大官人还盼着和你将误会解开重修旧好。原来好好的,都只等搬过去当奶奶享清福了,怎麽又反悔和大官人闹起别扭?」

「我不是和他闹别扭,是不好再往来了。」青娥在院里打起井水,净了净手,「麟大官人有话说便让他到山上来,我就不去见他了。您要坐就再坐会儿喝点茶,我得做面疙瘩去了。」

这徐广德是在为旁人传话,而能叫地主亲自登门向佃户转达话语的,自然也不是什麽寻常人,正因如此,青娥也不能太过强硬。

徐广德赔笑脸跟着青娥进厨房,见她弯腰舀面粉,背向自己,穿得虽是粗布花衣裳,可腰细臀翘,身材好得叫他浑身刺挠,抓心挠肝,又不由得心生遗憾,暗道要不是秦孝麟那纨裤横插一脚,这会儿她定然已被自己近水楼台。

要问秦孝麟是谁,那是钱塘的花霸王,花是辣手摧花的花,霸是横行霸道的霸,能在这两件事上称王,可见其有钱有权——他家里做着钱塘最大的茶叶生意,二叔是杭州知府,放眼整个钱塘,没人敢与他作对。

青娥能与此人扯上关系,须得追溯到她刚到山上做佃户的那年。

此处山脉连绵逶迤,徐广德名下茶园是放眼望去有边际的这一片,其余那几座绵延不绝的茶山,则是钱塘秦家的地。

秦家手底下就有许多农工、家生的奴隶,犯不着在外招人做活,若是丰收农忙的时候就从徐家借人帮忙采收,按工时结算酬劳。

青娥便是在秦家茶山招惹上秦孝麟,他大老远见过她一次觉得是个山野香花般的女子,叫吃惯山珍海味的他垂涎三尺,只是见她身後背着孩子便没再派人查明她的身分。

後来又过一年,他想起去年在茶园见过的貌美采茶女,闲来无事又去瞧了瞧,今年她熟悉了此地环境也认识了些人,背着竹篓下山时和周围妇女有说有笑,妇人们碰上秦孝麟和他打了声招呼,青娥也与他道了声麟大官人吉祥,两人隔着轿子窗户打了照面,叫他惦记到隔天早上。

他叫仆役带回此女消息,得知她是个寡妇,孩子舅舅偶到钱塘,其余时候便是孤儿寡母两个相依为命。

秦孝麟心想这倒好啊,是个良家,也省得打发她丈夫,便拿出了些对付良家的手段,开始派人送些吃的用的到青娥家里,无微不至照顾她的生活。

起初青娥躲他都来不及,送的东西也不敢收,後来一个月过去他还不露面,青娥才稍稍感到好奇,觉得这人似乎也不是登徒子,明知她有个孩子还如此锲而不舍,不由得动容。

那时茹茹三岁,正是艰难的时候,青娥独身带着孩子三年,早就身心俱疲,心想对方若真是个值得信赖的也并非不能接触。

於是她便结识了秦孝麟,初相处对他印象极好。

她是外地来的又住在山上,不晓得他在欢场上的那些威名,在相处中真被他乔装的温柔瞒住,觉得他才高八斗又温情脉脉,正头夫人早前病逝也没有急着再娶,显得是个有心人。

那日青娥与他在山间散步,他无意间提起自己是永昌十二年的举子,那年份叫青娥微微一怔,偏首睇向了他。

算起来,那人也该是永昌十二年的举子。

两人身後是明媚的日头,青娥扭头看向秦孝麟,一瞬辨不清他的面目,他狭长的凤眸温润含笑,恍惚间变作了另一双澄澈坚定的眼睛。

直到秦孝麟俯身要来吻她,她才慌张别过脸去,「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孝麟只笑笑,「是我着急了。」

他那次的确冒昧,但念在初犯,两人又相互看中,也没觉得有什麽不可。

青娥彼时二十四,是老姑娘了,还带着别人眼中来历不明的孩子,能遇上这麽好的人是为难得,错过一次,容不下错过第二次。

她左思右想,看看自己的现状,默许了秦孝麟在钱塘打点房产予她做个栖身之所,等在他正头太太的坟前敬过茶,便带着茹茹搬家,给他做个外室,过上那丫鬟婆子环绕的平顺日子。

其实青娥也有私心,她想趁茹茹不记事,让她认秦孝麟做爹,也算跃身成了小姐,背靠秦家将来能有个好出路,不必重蹈她的覆辙,至於那些情啊爱的她尝过滋味就够了,早就不想了,秦孝麟愿意将茹茹视如己出,这还不够吗?

然而事情的转折便在此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天青娥到庄上谁家帮忙晒谷,那家汉子是个消息灵通的,又以为青娥清楚秦孝麟为人,便调笑着道出秦孝麟及冠时在青楼豪掷千两和人争抢花魁的轶闻。

青娥一听有些错愕,但还是耐着性子,佯装知情地问出了秦孝麟的真面目。

她发觉秦孝麟一直都在骗她,他那正室太太不是病死的,而是小产後见秦孝麟仍在外花天酒地,自己万念俱灰坠井死的。

这样的男人怎麽可能接纳茹茹?莫说茹茹,就连自己也只是他一时假装深情的消遣。

这就叫玩鹰多年,反被鹰啄了眼珠子……

之後青娥再也没有见过秦孝麟,他大抵察觉了什麽,屡次叫徐广德代他登门。

本来说好过完年便带茹茹搬去他那儿,现在已然三月,她都不曾捎回半句话,俨然回绝了这桩无媒的亲事。

这回徐广德登门,她总算有话给秦孝麟,说的却是要与他划清界线一刀两断,不等面疙瘩做好,徐广德便下山去秦孝麟的府邸,替青娥将话带到。

「麟大官人,李青娥她不识抬举,说要与你断绝来往,说你要是不乐意,就上茶庄亲自找她,她不肯下山来。」

秦孝麟正侧卧罗汉床和姬妾相互喂食葡萄,听罢没什麽反应,敞着整片蜜色精壮的肌肤,笑闹着吐了葡萄籽在小妾胸口,惹小妾好一阵娇嗔。

他无暇分心,搔搔额角,「多谢徐员外替她传话,我晓得了,让我想想。」

秦孝麟当下没做表态,隔日送了两件古董到徐广德府邸。

送东西的小厮朝徐广德拱拱手,嘻皮笑脸地说:「我们爷说了,李娘子在徐老爷您这有房有地有倚仗,这不行,他得叫李娘子失掉倚仗,再把李娘子的硬骨头揉碎了,李娘子才会知道爷待她的好。」

徐广德一时有些迷茫,「麟大官人要我怎麽做?」

小厮凑上前去和徐广德窸窸窣窣咬了一阵耳朵,两人相视片刻,小厮问徐广德明白没有,徐广德却是为难。

「这可是捏造文书啊。」

小厮不以为然,「她一个目不识丁的妇人,还能看出造假?吓唬吓唬她就行了。」

徐广德不大情愿地点点头,看在那两件宝贝的面子上,答应下来。



翌日,徐广德准备好说辞,再度去往青娥家中。

他连日登门,害得青娥又被邻居闲话,倒不是编排她和徐广德,而是都知道她和麟大官人的好事黄了,在看她的热闹。

「徐老爷,您再来我可就不欢迎了。」青娥仍旧笑脸相迎,正蹲下身帮茹茹擦脸,她在院里和小花狗玩,弄得一身尘土,「您先坐,我替茹茹擦完脸就给您看茶吃。」

茹茹看看青娥再看看徐广德,额上碎发都被擦向一边,不大高兴地扁着小嘴没有说话。

「不急,不急。」徐广德自己在条凳坐下,搓膝四下看了看这间不大的屋子,「别误会,我这次登门不是为着你和大官人的事。」

「那是所为何事?」

徐广德拿拇指捻捻八字胡,「青娥啊,先头你和大官人要成好事,我便没有急着跟你说,想着横竖你也要搬出去了,但眼下你既不答应大官人,那按照租约这土地下月我得收回来,新去处你物色好了没有?」

青娥沏茶的手一顿,以为徐广德记错了,将茶碗递过去,笑着提醒他道:「您记错了,我租了三年,今年才是第二年哩。」

徐广德接过茶碗,放在桌上不急着喝,只一双耗子眼冒着精光地看她,「是你记错了,租地条约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你也画押了的,只租两年。」

他为求醒目,还伸出两只短粗的指头在青娥面前比划,笑容奸诈得叫青娥遍体生寒。

租约都在地主家签订,他们这些佃户大字不识几个,若徐广德真要在文书上动起手脚,变着法地刁难,青娥也无计可施。

青娥还在想说辞拖延,却听徐广德一声惨叫,茹茹扑上去咬住了他「醒目」的两根指头,张牙舞爪要挠他,「不许欺负青娥!不许欺负青娥!」

徐府仆役连忙去将茹茹抱开,青娥要抢回茹茹,却被徐广德箝住了手腕。

不碰不要紧,这一碰,肌肤细嫩腕骨纤细,徐广德抓住就不想撒开,面露喜色道:「青娥,秦孝麟确实不是什麽好东西,不然你跟了我?我老实,你说什麽就是什麽,而且我家里规矩不如秦家多,你跟了我,我就休了那黄脸婆抬你做正头夫人,你说好不好?」

「松手!」

徐广德哪舍得,另一手沿袖口往里探,摩挲她胳膊,「好好想想,别急着回绝。」他奸笑声声,「也别不识抬举,真当自己是个贞洁烈妇?你那姓赵的哥哥分明就是你的奸夫!这小孩儿也是他的种吧?」

「呸!」

青娥扭脸见徐广德笑得满面红光,再听茹茹哭喊着「青娥」,猛提气,抄起茶壶便往徐广德的脑门上砸。

又是一声惨叫,总算惊动邻里,可碍於徐广德是自家地主都只敢在外探头。

「李青娥!你等着!」

旋即徐广德捂着红肿的脑门从门里走出来,步履蹒跚招呼小厮下山。

第二章 拐孩子逼她屈从

下山路上,徐广德迎面遇到赵琪,做贼心虚走得更急。

赵琪大半年不曾来过,见状立刻察觉问题,心跳如擂鼓,担心大事发生,飞奔上山。

他来到青娥家门口,心脏发胀,青筋暴起,驱散了门外聚集的人,来在门内,就见青娥跌坐在地,紧抱着小鹌鹑似的茹茹。

「琪舅舅……」

「茹茹。」赵琪怔然环视屋内,「发生什麽事了?徐广德,徐广德那个畜生做了什麽?我,我去杀了他,你等着,我这就去宰了他!」

「站住。」青娥慢慢抬眼,「你去宰谁?先扶我起来。」

赵琪见她不像受到伤害,将她扶起,冷静下来问:「这到底怎麽回事?」

「没什麽,报应来了而已。琪哥,我有些站不住,到厨房给我端碗粥水来。」

赵琪破天荒没对青娥甩脸色,只是到厨房做了点吃的给她们两个,青娥抱着茹茹躺在榻上,嘴唇没什麽颜色,俨然心事重重魂不附体。

赵琪搬来炕桌摆饭,快炒了两个小菜,让青娥就着吃点米粥。

青娥道了谢,坐起身捧碗喝了一口热粥,浑身都放松下来,淡淡道:「你别担心,徐广德没对我做什麽,他只是把我的地收回去了。」

赵琪眉心一紧却没说什麽,扒两口粥後才道:「你说你独身住在山里是不是自讨苦吃?」

青娥没答话,往茹茹碗里夹了点菜,「别光吃酱萝卜,太咸了。」

赵琪本就觉得上一句说得没必要有些後悔,闻言又在心里想,青娥这是不是在暗讽他咸吃萝卜淡操心?

不大爽快,他清清嗓子对茹茹道:「茹茹喜欢吃萝卜?」

茹茹捧着碗,只有脑袋和胳膊露在桌子上,看着就跟要从桌子上沉下去了似的,眼睛倒是滴溜溜机灵地转着,「我喜欢吃肉!」

赵琪笑摸茹茹发顶,「像我,我也喜欢吃肉。」

言罢,茹茹想起徐广德的话,斜着眼睛悄悄观察起赵琪,赵琪没有察觉,叫茹茹到外边拿剩菜喂小狗,自己正好能和青娥说几句。

青娥见状起身要去屋里拿钱,赵琪将她拉住说:「我不是来要钱的。」大约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他顿了顿又道:「现在不想要了。」

他吞吞吐吐,想问她要不要重新和自己生活,却怎麽也说不出口,最後到院里抄起把镐子,「我找姓徐的去,我跟他理论。」

「琪哥!」青娥赶忙将他喊住,拉回屋里,「用不着,你得罪不起他。」

「那你怎麽办?」

「能怎麽办,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他的地不给我管了,我还能抢来管?走就是了。」

要说这件事和秦孝麟没有关系,青娥是不相信的,但她已经打定主意和秦孝麟划清界线,更不想赵琪掺和进来,因此没有特地跟赵琪说明此人。

「你主意多,我干涉不了,自己看着办吧,谁也管不了谁的死活。」赵琪知道自己和青娥这几年渐行渐远,虽说不如头一年关系那麽僵了,但他已不再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青娥笑笑,「我去歇一歇,替我看会儿茹茹。」

赵琪语气有点僵,「我哪懂看小孩。」

「你不在,茹茹也总念叨你。」

赵琪一听乐了,「她念我?那我是该看看她去,你歇着吧。」

他走出屋去,牵了茹茹的小脏手在掌中,许是年纪大了也觉得孩子挺有趣的,蹲下去扒拉开一个劲跳到茹茹腿上的小花狗,「别玩狗了,狗多脏,洗洗手,舅舅带你下山买点好吃好玩的。」

茹茹高兴得直拍掌,「我想买个糖人,上回在城里青娥不买给我,是大官人买给我。」

赵琪一愣,「什麽大官人?」

「就是麟大官人。」

小孩子也说不明白什麽,赵琪仍皱眉不豫,牵着茹茹往山下去,想来青娥不叫他多管闲事,就是因为她有这个麟大官人,根本用不着他。

他问:「麟大官人待青娥和茹茹好不好?」

茹茹点头。

赵琪又问:「是我待你好,还是麟大官人待你好?」

「麟大官人好,舅舅总是不来找我玩,你每次来,大家都说你是来讹青娥钱的,你每回来,青娥都不会笑。」说罢,茹茹抬头看向赵琪,怯生生问:「琪舅舅,你是我爹吗?」

赵琪陡然看向茹茹,见她高抬着下巴期待地望着自己,一下子竟不知如何作答,转念想起那个半路杀出的麟大官人,长长吐出一口气,蹲身将茹茹抱在怀里,「是,我是你爹。」

茹茹探究地问:「青娥为什麽要我叫你舅舅?」

「别告诉青娥,你当着她的面还是叫我舅舅。」

「这会儿呢?」

「这会儿叫爹。」

「爹。」她叫得很快,迫不及待,叫完又突然把小脸往赵琪衣领处一藏,眼泪热呼呼顺着他脖颈往下淌,「我就知道你是我爹,徐老爷也说你是我爹。」

「他说的算个屁。」赵琪酸了鼻子,虽说只是过过乾瘾,但也终究有几分真感情,「以後就不能再叫别人爹了,知道吗?一个人只有一个爹,我是你爹。以後谁让你叫他爹,都是在拆散我们两个。」

茹茹一个劲点头。

到了镇上,赵琪掏出所剩无几的赌资,买了糖人给她巩固父女之情。


傍晚,青娥对赵琪下逐客令,茹茹舍不得「爹」,差点脱口而出,叫赵琪一个眼神制止,保守住了这个秘密。

「那我走了,你……你要是好事近了。」赵琪越说越轻,垂眼不去看青娥,「你知道去哪找我,也给我个喜蛋吃。」

青娥揉揉茹茹脑袋,心想大约是她对赵琪透露了什麽不准确的话,也没必要澄清,只笑了笑,「你的喜蛋呢?快三十的人就别居无定所混江湖了,也给我讨个嫂嫂。」

赵琪敷衍着应付过了这话题。

送别赵琪,青娥给茹茹擦了身,叫她先睡,自己烧了热水坐在床沿洗脚,茹茹抱着她腰,有些聒噪地跟青娥说起午睡时的一个梦。

小孩儿声音软糯,青娥躺下去搂着她,拍她的背听她说话,自己的思绪也飘忽起来。

刚怀这孩子的时候,是赵琪和她闹得最凶的时候。

他本来一心想着「感化」她,回归早前不分彼此的情谊,可他到底气不过,便一面想和她在一起,一面讽刺她的背信弃义。

她本就不想和他过一辈子,於是和他把话说开,「我要把这孩子生下来,到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生活,你不必管我的死活。觉得是我对不起你也好,相互亏欠也罢,往後我们还是师兄妹,琪哥,谢谢你。」

赵琪大闹了一场,最後他们一人分了五十两,分道扬镳。

这五年青娥过着比以前更安稳的日子,却也不是什麽顺风顺水的好日子,因此遇上秦孝麟时,她当真以为老天还愿意给她一次机会,结果只是闲来无事捉弄她罢了。



青娥到底不可能再找秦孝麟,面对徐广德的压迫也无能为力,她计画将今年的春茶采收完,低价转卖给庄上其他佃农就拿钱带茹茹离开。

於是隔日她天不亮就起来,为了赶紧完工,将茹茹送去庄上一个老秀才家中,自己上山采茶。

老秀才家是茶庄帐房,也是庄上唯一识字的人家,青娥平日就爱送茹茹去翻翻书,耳濡目染总归也能认几个字。

晌午日头晒起来,青娥也干完一天的活,去接茹茹回家时却得知茹茹早让秦府的人带走了,还说是她的意思。

庄里都晓得她和秦孝麟的关系,因此没有设防。

青娥只觉浑身血液都涌到了脑门,慌慌张张卸下背篓,下山去了秦府。

这是她第一回到秦府,站在门房处的小厮却像认识她,专门等着她似的,挺胸叠肚将她请进门内。

他领着她到小厅里,「娘子稍候,官人正在更衣。」

青娥强压着即将要蹦出来的那颗心,抓紧了那小厮的袖子,「茹茹呢?茹茹在哪?」

小厮满脸堆笑,不住撤手,「姑娘让婆子带出去玩儿了,想是还没玩够不愿意回来。」

「茹茹不会跟陌生人走的,你们对她说什麽了?」

小厮敷衍着,「这我也不知道,娘子别急,你坐下稍等,官人这就来了。」

外头传来丫鬟见礼的声音。

秦孝麟刚醒,中衣外头套了件银灰色的对襟长袍,面上还带着点惺忪困意,狭长的丹凤眼冷漠地眯着,踩在云端似的往这儿踱步而来。

青娥出现在视野的一瞬,他挺直了脊背,面上带笑地走进去。

分明一段日子不见,秦孝麟见了她却好似无事发生地迳自朝她走来,熟稔地抬手抚过她面颊,「怎的清减了些,来接茹茹?瞧你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让拐子带走了。」

青娥往後退了半步,「茹茹在哪?我要带她回家。」

秦孝麟对她的闪躲视若无睹,只道:「坐,怎的来了这麽久也没人给你看茶?」

边上小厮当即吓得脸色有些发白,青娥也不说话了,只含泪盯着秦孝麟。

秦孝麟漫不经心落了坐,摆手叫人为青娥看茶,笑一笑道:「来都来了,茶总要喝一杯。茹茹在外边玩够了自然会被婆子送回家,当娘的也不能总这麽操心。」

青娥没有接端上来的热茶,更没有接秦孝麟的话,言辞恳切道:「大官人,是我不对,没将话和您当面说清楚,对不起。虽说纳妾不比娶妻,可於我而言也是终身大事,思来想去我构不上秦府门楣,配不上大官人您,我只是个采茶的农妇,还带着一个孩子,大官人眼下不厌弃我……」

「怎麽突然说起这些?」秦孝麟搁下茶盏,笑盈盈打断她的话,「我不喜欢你妄自菲薄,不妨对我诚实一些,你既然清楚我的为人,何必害怕与我实话实说。」

青娥缓缓抬眼,心想自己未必清楚他的为人,从前不清楚,现在更存疑。

未等她答腔,秦孝麟道:「是不是从哪儿听了些关於我的传闻?那都是早些年的事了,我以前的确年轻气盛行事荒唐,你觉得我骗了你也情有可原,我的确对你有所隐瞒,那也是怕你因为我的过往而疏远我。」

青娥没有被说服半点,「昨日徐广德到庄上来收我租地的事,你可知道?」

「他收你租地?怪了,徐员外怎会平白砸你饭碗。」秦孝麟笑看向她,「不过往好处想,早前你担心搬出庄子山上茶树没人管,这下不就没什麽好担心的了?」

他这麽说和当面承认有什麽两样?青娥眉间轻结,艰涩道出真相,「徐广德收走我的租地,是你的主意。」

秦孝麟笑笑不语,青娥忽然感到遍体生寒,颓然跌坐梳背椅上,而秦孝麟很喜欢她这副我见犹怜的凄惨模样,那求饶的神情叫他身心舒畅。

他缓缓向她走去。

「你以为,你我之间还由得你来做主?」秦孝麟躬下身,指节抚过青娥面庞,笑了笑,「怕什麽,也不是没经过人事的小姑娘,旷了这麽些年,你难道就不想吗?」

青娥觉得脸上的手指像是一柄冰冷的刀子,身体也缓缓沉入寒潭,她闭了闭眼,原先积蓄在眼眶里的泪被挤落面颊,可转眼又绽出个笑颜,唇畔梨涡盛着莹莹泪水。

「我晓得你只图爽快,不图长久,只要二更天以前放我和茹茹回家,你要我做什麽都行,我不反抗。」她顿了顿,「我好好伺候你。」

这下错愕的人成了秦孝麟,旋即他笑问:「为何是二更天?」

「不为何,茹茹二更天要睡觉。」

秦孝麟望着她脸上那抹笑,有些败兴,冷笑起身,言道有些交易处理,叫她候着,青娥被带去间房里,瞧见了些骇人的「刑具」,之後便在那间房里等着。

大约一更天的时候,来了两个婆子摆饭,秦孝麟衣冠楚楚拿着酒器进来,要青娥侍酒。

青娥乖乖照做,还是免不了被秦孝麟掐腮灌了几杯,饶是她酒量不错也有些昏沉,伏在案上任由衣物被一件件剥解。

待她上身只剩樱桃红的主腰,秦孝麟拉她起身欲解她裤带,青娥意识混沌,不自觉伸手推拒,怎知竟惹怒了他,重重将她往桌上一按。

青娥真的醉了,她撞到桌子又往地上摔,瓷器跟着落地应声碎裂,她人也软绵绵地倒了上去,剧痛霎时传遍全身,额头冒出豆大汗珠,却是一声不哼,支着胳膊侧卧着更不敢动弹。

谁说承受巨大疼痛时会大吼大叫,青娥从小到大二十多年经验,人在剧烈疼痛时,是发不出声音的。

她视线开始涣散,十几岁时被人追着满街打的记忆也随之浮现,她以为这是人生的走马灯,盼着有一张脸可以在眼前出现,可是她眼前的只有秦孝麟。

秦孝麟见她纹丝不动,便以为她没有伤到,一边拉起她来,一边骂道:「装什麽死。」

这一拉起来才发觉她腰侧被紮得鲜血淋漓,反将秦孝麟吓住,莫说那点子淫邪的慾念,就是酒劲也在霎时被驱散。

青娥後知後觉地低头看了一眼,脸虽煞白却硬是没哭,傻呆呆地站着。

「来人!人呢!人都去哪了!」

秦孝麟大喊大叫着让下人传大夫,他前段日子也算用心和青娥相处,对她动过几次真情,见她如此自会於心不忍。

大夫赶来点灯熬油替青娥挑腰上碎瓷,青娥咬着被褥疼痛难忍,总算哭出了声。

待伤口清理包紮完毕,她已然面无血色瘫软在床,见窗外天色渐亮,她抓住伺候在侧的婆子问茹茹的下落。

婆子也动了恻隐之心,轻声道:「安心吧,姑娘前半夜闹了一阵,这会儿已熟睡了。」

青娥听罢,如释重负昏睡了过去。


天亮再醒来,青娥下床去找茹茹,却被婆子拦住,说这是秦孝麟的吩咐,要她卧床静养,哪儿也不许去。

这一养便三日过去,青娥再也忍受不了。

她那晚不哭不闹,倒激起秦孝麟的兴趣,像找到了件摔不坏的玩具,每日来看她还非要亲手喂药。

青娥问秦孝麟究竟意欲何为,焉知他微微一笑,回心转意又有了养她做外室的兴致,她哪里愿意,可一咬牙还是答应下来,只有一个条件,让她带茹茹回家收拾告别一番。

其实这几日茹茹一直和青娥在同个屋檐下,奈何这间宅邸实在太大,娘俩各自闹出多大的动静,也只有自个儿院里的下人听到。

青娥领了哭红眼的茹茹离开却根本没有回到庄上,而是径直去往了钱塘县衙。

青天白日,明镜高悬,她拚命擂鼓,县衙里闻讯出来几个衙役,问她所为何事,状告何人。

青娥抱紧茹茹,捂着她耳朵,让她的小脑袋挨着自己,声音发颤字字坚定道:「民女李青娥,状告钱塘县地主徐广德和秦府官人秦孝麟,他二人狼狈为奸,没收佃户租地,强抢民女作恶多端。」

在听到秦孝麟的名讳後,几个衙役相视一眼,有了些尽在不言中的默契,似乎已经预见了这个女人的结局,但还是按章行事上报县丞。

县丞一听,上报了县令郭镛,郭镛一听,扶稳乌纱,赶忙派人通传秦孝麟。

秦孝麟彼时刚刚送走青娥,正在她的屋内把玩她睡过的软枕,听罢怒不可遏,当即下令,「把她给我带过来!」

眼看那衙役畏畏缩缩要回去覆命,秦孝麟忽然将人叫住,改变了主意。

他冷笑一声,两脚架上案桌,几乎是在喃喃自语,「好啊,她要告我就让她告,我倒要看看她能翻出什麽花来,即便告到顺天府,我也能让她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第三章 残酷的重逢

十日後,皇城根下春风和暖万物复苏,顺天府吏部官衙内,几位身着红袍的大人正围坐品茗,屋内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不愧是连夜从杭州运来的雨前龙井,香气悠长,久泡不散。」说话的人是吏部左侍郎曾亭光,就是他在当年一力举荐翰林修撰冯俊成进吏部。

旁侧年轻些的人道:「你们可知道,那名贵的茶叶,都是采茶女们用指甲掐断,贴身保管,用体温烘着带下山去的。」

「不可能,少说这些捕风捉影的。」

「不信你问时谦,他什麽都知道,你问他!」

冯俊成在边上品味茶汤,被点名後挑眉看过去,「我可不知道,也不是我用指甲掐了放在身上烘着带下山的。」

「你怎麽这麽恶心!」

冯俊成笑了笑,细嗅茶香,「我闻着这香气,当真有些想家了。往年春季,总觉得家里处处飘着杭州龙井的味道。」

同僚在旁说道:「万岁爷钦点你巡抚浙江,时谦,你大可趁此机会到家中看看。」

他颔首,「都到家门口了,是该回去一趟。」

曾亭光道:「时谦,此去浙江,除了盐、茶这两样至关重要的税要仔仔细细地查,那儿的民生也要多加重视,应天府与顺天府隔着半个江山,那一带官员世族手握丁点权力便敢以权谋私,压榨民脂民膏,左右天高皇帝远,查不到他们头上,你这一去,不知要变成多少人的眼中钉。」

冯俊成答道:「您说的是,我会行事谨慎,不给人落下话柄。」

边上人笑道:「就怕那帮人当着你的面与你百般配合,等你一回来,立刻参你一本。」

另一人道:「这巡抚一职做得好是一桩功绩,做不好了就是引人仇恨,一屁股烂帐。」

「倒也不必吓唬时谦,又不是那狼窟虎穴。」

「多谢诸位赠言,我一定谨言慎行多加小心。」见时候不早,冯俊成起身告辞,站起身来,高大俊拔,拱拱手,「曾大人,几位,我明日动身,还有些嘱咐没有和属官说清,你们吃茶,我先去了。」

「好好好,早些动身也好。」众人起身与同僚拱手送行。

今日大家聚首在此就是为给冯俊成饯行,他人缘不错,独来独往却极善处理人际,鲜少酬酢还又面面俱圆。

听说他早前在江宁也是位左右逢源的倜傥小爷,就是不知道为何一来到顺天府,便再也没有出入过那秦楼楚馆温柔乡,反倒对女人敬而远之。

有人道,他该不会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牵动嘴角一笑,顺应道了声是,玩味说自己当年只关心风月,连功名都是为女人考的,可惜被女人骗,自此心便死了。

惹得众人哈哈大笑,道他风趣。



几日後,冯俊成抵达钱塘。

当今圣上钦点了四位六部的官员,到凤阳、江宁、杭州、嘉兴四地体察民情。

与地方上设立的巡抚官员不同,这几位大人都是御笔钦点不说,还都身居六部要职,以冯俊成为例,他出翰林入吏部两年,若此次巡抚有功,定然鹏程万里。

冯俊成来到杭州第一日,便收到各路邀请,要略尽地主之谊,请冯大人宴饮。

当中秦家最是殷切,起因是冯俊成此次来到钱塘,头一件事便是要监督审理当地一桩与秦家有关的案子。

钱塘有一寡妇先在县衙告状,状告秦家大少秦孝麟串联小地主徐广德,欺压百姓强占民女,县衙本打算叫他们私下了结,可那寡妇不从,说杭州知府和她所告之人有亲缘关系,杭州府里官官相护,她要上应天府去告状。

秦家又反告那寡妇诬告并且设局讹诈,弄到如今,那原告的寡妇竟然入了大牢。

这一连串闹下来,冯俊成就是不办这桩案子都不行了。

秦家派人来请便是为着此事,不过他们上哪知道冯大人铁面无私,素日里鲜少应酬,和他相处过的人都道他外热内冷,不是那耽於声色喜好应酬之人。

秦家还想给他提供下榻之处,却不晓得冯家祖宅就在钱塘,虽是大伯一家管着,但也有冯俊成的一份家业。

钱塘祖宅里,冯家二房的院子始终空着,长房的人提前得知冯俊成回来,临时清扫出一间院子,恨不能派人八百里相迎,将他接回家来住了进去。

他大伯母刘氏领他进屋,「俊成,你可真是难得回来,不光是我们钱塘的稀客,也好久没回去过江宁了吧?去岁春节你爹娘和老祖宗还在这儿说呢,说你羽翼已成,在你面前呀,他们是一句话都插不上了。」

「他们也是懒得管我了。」

「瞎说。嗳,这院子是你小时候住过的,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後来你爹到江宁为官,你们几口人索性就都搬走了。」

冯俊成随大伯母在屋里走了走,刘氏说起当年事那叫个罗唆,恨不得从盘古开天祖宅初建那会儿说起。

也是听烦了,他对刘氏笑一笑,随口应和几句,兀自坐下吃起茶。

他从嫂见状上前来给两人看茶,「娘,我看小叔他这是累坏了,一路南下几乎没有休息过吧?还是叫丫鬟先给小叔摆一桌饭,叫他吃过睡会儿。」

冯俊成搁下茶盏答应得快,「好,老太太还在睡午觉,我便也睡会儿,醒过来再去向她老人家请安。」

刘氏也反应过来自己多嘴了,掩唇领了儿媳离开。

两人走出去,不由得都感慨起冯俊成这五年的变化,实打实五年多没见过,看冯俊成就跟换了人似的,雏鹰展翅,当年的毛躁莽撞在他身上是半点看不见了。

「就是不知他和柳家小姐的婚事怎麽样了。」刘氏说着,心里念着娘家几个外甥女。

「您就别盘算了,人家和柳小姐本来三年前就该正式议亲的,只是柳小姐死了亲娘服丧三年,今年刚好出孝,又逢小叔回来一趟,那还不赶紧,见个面日子就该定了,再拖下去,谁受得了?」

「噢。」刘氏也想起来,「哎哟,天可怜见,那可真不是时候,那还是盼着他俩快些成好事吧。」

「就是呢,您就别替他操这份心了。」


那厢冯俊成压根没睡,他哪有午睡习惯,正在屋里的书柜前收拾以前的书本,全都发黄返潮看不得了。

钱塘老宅建了有五十来年,这时节春雨连绵,房屋处处透着些霉味,顺天府气候乾燥,他已许久没有闻到过这既恼人又熟悉的气味。

「王斑,等哪天出太阳,把这些书拿出去晒晒。」

「欸。」王斑跟随冯俊成多年,极有观察力,道:「爷一到钱塘秦家就派人来请,莫不是心里有鬼。」

「秦家在钱塘只手遮天,这次也是叫他们碰上了硬骨头。不过现在还未有定论,等明日去过县衙再说吧。」冯俊成翻几页书,「县衙那边知道我明儿要过去?」

「知道的,都说过了。」

其实这案子冯俊成暂时知之甚少,一来他刚到此地,二来他不相信道听涂说,只等明日将那犯妇从牢里提出来重新听审。

照理说秦孝麟在案子判定之前,该关在牢里听候发落,可是他却没被关押候审,甚至还想请他私下会面,约他去秦楼楚馆称兄道弟吃花酒,实在也是把律法视若无睹。

冯俊成想到这儿,让王斑喊了属官进来,叫他去县衙传话,让捕快去秦府和徐府押人,按章程行事在牢里等待明日审理。



翌日一早,冯俊成着官服上马去钱塘县衙。

钱塘县令郭镛是嘉兴人氏,在钱塘为官二十余载,身形瘦削筷子似的那麽一根,官服罩在身上摇摇摆摆晃晃荡荡,跑出来迎冯俊成。

「冯大人!」郭镛佝偻着脊背,两手举过头顶,「大人怎麽不叫下官备上车马来接,下官正预备带人到冯府去请您呢。」

「不必为我专程预备什麽,你只当今天是个平常日子。」冯俊成一迳往里走去,穿过仪门来在六房门外。

县衙的六房对应的便是六部,眼下进进出出的小吏差人们忙忙碌碌,清扫监狱的清扫监狱,整理文书的整理文书,可见冯俊成的确来早了,衙门里的人都还没有做完表面功夫。

郭镛领着冯俊成在六房看了看,又去到赞政厅和大堂,正欲去往牢狱里巡察,秦孝麟就这麽带着人大摇大摆地到了。

他出入县衙如入无人之境,容光焕发摇着摺扇,凤眼眯着,分明春风得意,哪里有官司缠身的样子。

「想不到北直隶来的冯大人是位一表人才的青年才俊。」

「你是?」冯俊成猜不到这潇洒倜傥的公子哥是秦孝麟,毕竟秦孝麟此刻应该在牢里等候问审。

秦孝麟合拢扇面与冯俊成含笑见礼,见冯俊成微微皱眉,他将话语放缓,抬起笑眼,「在下秦孝麟,正是大人监察审理的案子中的那个秦孝麟。」

冯俊成并未感到诧异,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也料到郭镛不会按章办事,「官人此刻应该在牢里,等候问审才是。」

秦孝麟却轻飘飘道:「我没罪为何要被关到牢里,关押县衙大牢无非是担心涉案者畏罪潜逃,我不逃便也不必收押,是不是这个道理?」

冯俊成笑了笑,大早上此人说起话也和这晨雾似的轻飘飘捉摸不透,「有没有罪,县衙会判定,不过既然官人已经到此想来也赶时间,就别拖下去了,即刻在仪门外摆栅栏开审吧。」

说罢,冯俊成轻挑眉梢看向郭镛,眼中的锋芒是不出鞘的匕首,「郭县令也派人去传徐员外吧,想必他同样没有被收押大牢。衙门办事是该讲人情,但也不好人情泛滥啊。」

郭镛一听,心道这不是在说自己办事不力吗?真叫里外不是人。

他心中暗暗叫苦,嘴上却连声答应,振振袖子喊人去传徐广德。

县衙仪门一开,过路百姓纷纷往里探头张望,这是规矩,百姓可以旁听只是不得喧譁,一旦干扰堂上办案都要受罚。

没等多久徐广德便从人群里穿进来,他见了冯俊成点头哈腰拍起马屁,冯俊成笑盈盈听了,让衙役将人带下去和秦孝麟一起等候提审。

郭镛见巡抚大人不好对付,连忙坐在那红蓝耀目的「江牙山海图」前,一拍惊堂木。

「升——堂——」

栅栏外的百姓叽叽喳喳,无非是因为今日堂上还坐着一位身穿绯红公服的年轻官员,那官员模样俊朗身量颇高,头戴正五品乌纱,俨然是那传闻中来钱塘巡抚的冯大人。

郭镛递出个眼神,衙役们鱼贯而出挡在仪门外,霎时让百姓噤声,他满意笑笑,高声道:「将犯妇李氏带到堂下!」

衙役带了青娥来到堂下,案子尚未判定,因此她穿的不是囚服,而是十日前被关进去时穿的那身衣裳,衣裳满是皱褶,头发已有些蓬乱,亦步亦趋跟在衙役身後,脚步却飘忽忽的没一脚踩到实处。

五年是多漫长的一段岁月,因此冯俊成此时还没有将这个狼狈的妇人认出来,甚至在郭镛叫出她的名字要她抬起头时,冯俊成还有种置身事外的平静,不过心底有个声音在说,这世上没有如此巧合。

待看清她的脸孔,冯俊成才惊疑发觉竟然还真是她。

他伸手去取案上师爷誊录的案卷,思绪却是空白的,看了两行又不得不从头看起。

想不到她至今不肯消停,好在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叫她总算栽在谁的手上,呵……不对,她才是击鼓鸣冤的那个!

冯俊成心脏越跳越快,她怎会是击鼓鸣冤的那个?

此前大把的时间给他熟悉案情,他不着急,这会儿想看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有零星几个词往眼睛里蹦,欺辱、威胁、逼迫……

冯俊成倏地扣上案卷,抬眼见青娥也正瞧着自己。

她看上去全然不如自己冷静,双唇微启,惊愕失色,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越发难堪。

但这只是冯俊成自己的想像。

看在青娥眼里,他此刻也不大体面,眉间打出了个死结,眼神极其专注又幽怨阴沉地盯着她,看神态似乎恨不得当场给她判个死刑。

这世间真小……紧跟着青娥又想,他那麽有出息怎麽跑到钱塘县衙来了?他到县衙来做什麽?总不是专程来审她的?

人都在堂上铁面无情地坐着了,可不就是来审她的。

郭镛不知道他们这电光石火间的八百个念头,清嗓子道:「李青娥,见了本官和巡抚大人,为何不跪?」

她跪下去,心跳突突行了大礼,「民妇李青娥,叩见两位大人,求大人为民妇做主。」

郭镛道:「这位是顺天府来的冯大人,大人心系民情,晓得你有委屈,特意到咱们钱塘来监察审理你的案子。你的案卷大人已过目了,你放心,我们冤枉不了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有罪之人。」

青娥没起身。

郭镛沉声道:「李青娥。」

「……在。」她满头大汗抬起脸,「大人有何吩咐?」

「你有什麽要对冯大人说明的,便再说明一次。」

青娥赶忙抬起头,只看向郭镛,「大人,这案子审到如今,还有什麽是我没说清楚的,为何半个月都不能将徐广德和秦孝麟定罪?」

「你说的固然清楚,可那些也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我总归要听过麟大官人和徐员外的供词,你们互相不认可对方所说,我便要花时间取证,分辨当中真伪。」

青娥身子凉了半边,「可他们说的都是假的……上哪儿去取证?」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郭镛一勾手,「来人,把证人带上来。」

衙役带了几个熟面孔来到堂上,青娥艰涩地调转脸看向那几人,都是她在钱塘的街坊四邻,有早前县镇上的也有庄子上的佃户。

这些人有个共同之处就是和青娥不熟,有的甚至只是打过一两次照面,可他们却能言之凿凿地说——

「我作证,李青娥是个妓女。」

「她勾引过我,我没搭理她。本来就做皮肉生意,怎麽好反过来诬告徐员外和麟大官人。」

「对,我作证,她是打开门做那种生意的女人。」

一人一句将青娥毫无预料地钉死在原地,她气得浑身发抖,简直想要破口大骂,再一想堂上坐着什麽人,霎时泄了气。

若这称不上报应,那世上也没什麽叫报应了。

青娥用极度愤恨的眼神死死盯住那三人,盯得他们不敢抬头,「我认得你们三个,你们说我是妓女,那好,证据呢?你们说得像一回事,又有谁和我睡过?」

「李青娥!」郭镛抄起惊堂木对着案桌一砸,「这是公堂!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倒成了她在撒野了!青娥满口不知从何而来的苦味,痉挛似的硬扯出个不服输的笑。

就算她和人睡觉收过钱,也只收过一个人的钱!这三个人又是哪冒出来的,又收了谁的钱在这儿血口喷人!

郭镛叹口气,「李青娥,你想清楚,对这三位证人的证词,还有什麽想说的?」

青娥恨得嘴里咬出血来,「我不是妓女。」

「有没有人为你作证?」

作证?好生荒谬,她该回什麽?青娥索性不回了,笑了下看向旁处。

郭镛觉得自己问得不错,转脸看看冯俊成,等待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郭县令办案独到。」

冯俊成语气真挚,叫郭镛当真相信了半刻,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冯俊成说的这是反话,因为他又道:「既然空口白牙都能当做呈堂证供,那我是否也可以为她作证?」

郭镛霎时噤声,心里却在盘算,这下难办,收了秦家的银子总不能再还回去,今日不好多审,等退了堂他得和这位新来的巡抚大人说说钱塘办案的规矩。

冯俊成缓缓梭巡那三人,「这几个人和李氏是什麽关系?为何她一个击鼓鸣冤的原告,现在却成了你们口中的犯妇。郭镛,这案子查到现在还是一团乱絮,你到底是怎麽办的?」

青娥愕然看向堂上,听他话意,难免以为他对自己余情未了,可惜一番眼神的搜索,没有在冯俊成眼中看到任何徇私的蛛丝马迹。

他只是冷漠地注视她,那冷漠之中有残存的惊愕,可那算不上什麽,他俨然已接受了这场地位悬殊的重逢。

在他眼里她就是犯人,他从不质疑她有罪,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妓女,他只是无法苟同郭镛儿戏的办案方式。

青娥不再心怀侥幸,原先只是跪着,现在却像被人抽走脊梁,坐到腿上,霎时矮下去一截,又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五年前他们便经历过类似的场面,就在江宁冯家,不过那时坐在堂上的人不是他而是他祖母,他站出来替她做证,为表明立场还动手打了他姊夫。

想到这,青娥又燃起些希望,直起身说道:「大人,这几人分明是受秦徐两人指使,侮我清白颠倒是非,望大人明察。」

高堂上,冯俊成再度拿起案宗,默不作声看了几行,斜眼端详她道:「李氏,站起来。」

青娥站了起来,这一站起来竟是踉跄,跪久了两脚发麻,这会儿针扎似的好似上刑。

「你丈夫呢?」

青娥知道他问的是赵琪,可那是在江宁时的身分,在钱塘赵琪从来是她孩子的舅舅。

「我丈夫死了,先前还不上赌债,在外边被人打死了。」

倒也合乎情理。

「传秦孝麟。」冯俊成目不斜视,挑过审案大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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