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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დ资讯] 千寻《孕妻藏福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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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6 11:53: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千寻《孕妻藏福窝》

{出版日期}2023/02/08

{内容简介}

他有钱有房没亲人,她无钱无权还带个娃,
他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也是精心设计……

有一种女人,擅长替别人制造甜味,却永远把苦头留给自己嚐,
伤心痛苦被欺负怎会无所谓?不过是强撑着把委屈往肚子里吞。
阿书与未秧的初见始於一场英雄救美,他救下在山林被野猪袭击的她,
他在她家养伤,两人慢慢了解彼此的过往,
她知道他父母兄长俱亡,很想要有亲人让自己不再孤单,
他知道她曾在爱里被伤透了心,怀有身孕正打算独自扶养娃儿,
她知晓他财力惊人智慧过人霸气凌人,却倾尽所有把她跟孩子宠上天,
他知晓她捏瓷手巧画技出众很会做糖,虽百般推拒又忍不住对他心软,
他们一起度过生子的辛苦、解决村民的诬赖泼脏水,
他发誓不会让她再说无所谓,她的快乐欢喜难过伤心於他通通有所谓!
只要她能原谅他对她的隐瞒、那个关於他和孩子生父的秘密……



楔子 无望的未来

天空很阴,乌云笼罩头顶,眼看着就要下雨,一直躲在墙角的未秧终於等到卓离回府,她用力咬唇,逼出蓄存已久的勇气,勾起笑脸跑上前,冲动地对着他的背影喊,「卓哥哥,我喜欢你,可以与我成亲吗?」

一句突兀的话让准备进府的卓离停下脚步,僵硬了身驱。

未秧大口大口喘着气,紧张地看着前方那个高大背影,她很焦虑,微凉的天气,她却汗水直流。

用力咽下不存在的口水,眼睛里填满希冀,两个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她盼望⋯⋯盼望他转身,脸上浮起掩也掩不住笑意,激动地抱起她,说:「好,我立刻请媒人向苏叔叔提亲。」

但是⋯⋯并没有,他始终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彷佛她从没发出过声音。

她不是大胆豪放的女子,她的性格里没有冲动,因此这种话不该是她说的,事实上她胆小懦弱,眼神经常藏着不安闪躲,每件事她总是一想再想,有时候想着想着就放弃了,没错,想得多、做得少是她的习惯,勇气往往在她的人生中缺席。

但她把所有的勇气全用上了,用来追逐爱情,用来追求在心底盘踞多年的卓离,只是他⋯⋯恍若无感。

如果能够徐徐图之,她绝不会冒进,但是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呀。

前几日,太后娘娘的懿旨进武安侯府,给她这个武安侯嫡女与卫王连九弦赐婚,接下旨意,父亲满脸欢欣,连夜盘点家产,预备给她准备丰厚嫁妆。

是不是很难想像?对,她也不懂,不在乎自己的父亲怎会为她散家产?

父亲这样是看在连九弦的面子上吧,因他居高位、握重权,朝廷内外一手掌控,能与这号人物联姻,是天大地大的尊荣?

母亲与父亲态度迥异,她忧心忡忡,明白这桩婚姻的背後意义。

即使对朝堂漠不关心,母亲也懂,太后与连九弦立场不同,眼下朝廷看似风平浪静皆大欢喜,背地里却是暗涛汹涌处处危机,因此这纸赐婚懿旨绝对不怀好意。

母亲尝试阻止,嫁给父亲十几年,她比谁都清楚,不受丈夫喜爱的女人生活可以过得多悲惨,更别说是被敌人送进後院的新娘,她可以想像婚後女儿会被怎样对待?

比起忧心,未秧更多的是伤心,她对位高权重、荣华富贵不感兴趣,她也不在乎谁与谁对立,她只想嫁给卓离,想与他共度一生一世。

因为她爱他,非常爱,爱到失去自我也不害怕。

他会点头的,对吧?因为她那麽喜欢他;因为她总是温柔相待;因为他伤心的时候只会找上她;因为他们是青梅竹马;因为⋯⋯她可以找出千百个「因为」来证明卓离会点头。

於是怯懦的未秧走到连九弦面前,用尽力气挤出为数不多的勇敢,说:「未秧心悦卓离,求王爷出面,拒绝太后赐婚。」

瞧瞧,这话说得多淫荡、多麽不知羞耻,如她这般的女子,卫王肯定要鄙夷不屑,要立刻进宫求太后收回旨意吧。

她乐观地想着,却没想到连九弦拒绝了||他要娶她,坚定不移。

迎上连九弦肃厉的目光,她非常害怕却不允许自己退却,咬紧牙关决定,不管连九弦有多坚定,她都要为自己拚搏一回。

「卓哥哥为什麽不说话?你转过来看看我、跟我说说话,好不好?」软软的声音,软软的甜,软软的颤抖隐藏在她佯装的天真中。

他果然转身,只是她身上凝结的目光冷得让她直打哆嗦,他不开心、不乐意吗?为什麽这样看她?是她弄错了,他并没有那麽喜欢她?

「为什麽?」

他终於开口,说的却是她无法理解的问句。

「什麽为什麽?」

视线对上他粗糙的双手,许多人明里暗里地嘲讽,说卓家满门忠烈,身为护国将军的儿子,他竟没秉持父志,却像个软蛋似的当起奸商,成日耽溺黄白之物、遗忘祖宗大业,简直丢尽卓家人脸面。

不是的,他努力学习兵法武艺,是个有本事的男人,他只是无法走出屠城的悲恸,他被心底阴霾压得无法喘息,她知道他是货真价实的鸿鹄,只要他愿意,必能一飞冲天。

只是她并不在乎他是否能一飞冲天,她只在乎他的心在不在她身边。

之前,她以为在的,以为掌心中牢牢握住他的感情,但现在⋯⋯不确定了。

不确定令她心慌忧惧,藏在身後的手指互抠,抠得掌心手背一片通红。

「为什麽心悦於我?连九弦是辅国大臣,比起我,他是更好的选择。」他知道她为什麽会来,知道她的心急忧郁,可⋯⋯他只能用冷笑回应,用嘴角的嘲讽刺人心。

「他再是位高权重我也不想要,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不管什麽时候,不管在哪里。」每个字她都说得无比郑重,她郑重地、迫切地想让卓离明白,她有多爱重他。

但她的狂热沸腾不了他的心,卓离面无表情回应,「我不喜欢你,不想和你在一起,不管什麽时候,不管在哪里。」

「骗人,你怎麽可能不喜欢我?你耐心听我讲话,我伤心的时候你会安慰我,你理解我的落寞,只有你在乎我开不开心的呀,我喜欢画图,你给我捎来最好的颜料,我喜欢制作首饰,你给我送来宝石珍珠,你还给我买飞飞,你对我的疼爱日积月累,你这麽这麽疼我宠我,怎麽可能不喜欢我?」

她拒绝他的回应,可脑袋还是被他的话给重创,昏昏沉沉的,啪啪啪……她自虐似的用力拍打,拍歪了发髻,拍出满脸狼狈,却还是想不透,他怎麽可能不喜欢她?

「我做的每件事全是为了讨好苏叔叔,在我心里他是唯一的亲人。」

瞬间,未秧彷佛被人点了穴、定了身,动弹不得。

他的用心、他的宠爱,只为讨好父亲?

原来如此,所以爹待他比对待女儿宽厚,所以爹在他身上花的时间远比自己多。

这是应该的吧?

濮城一役,父亲把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身负从龙之功,父亲没为自己争取,却为他谋到爵位;他的皇商之路,父亲处处打点;父亲手把手教他兵法、教他武功⋯⋯他与父亲不是父子却更胜父子,因此他讨好父亲⋯⋯不对,那不叫讨好,而是孝顺⋯⋯对吧?

只是这个说法好伤人,伤得她心痛欲绝。

捂住脸,觉得好丢脸,这麽清楚的事,她怎会看不清楚?他於她无心无情也无意呀,爱情从来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像。

垂下长长的眉睫,眼睛轻眨,眨出两颗豆大泪水。

真心错付,她把自己变成他的包袱。

冷冽目光定在她身上,浓眉紧蹙,眼底闪过一抹心疼,但很快地收敛。他不想伤害她,但她受伤,他想推开她,却推得自己神魂俱裂,他和她一样痛,心如刀割的疼痛着。

下意识地,他伸手企图阻止她淌不停的眼泪。

但未秧下意识退开,避开他的关心,不能再弄错了,不能再想像不存在的爱情,她警告自己。

未秧抬头,深吸一口气,用力确认。「卓哥哥是认真的吗?我只是你的手段,父亲才是你的目的?」

落寞的手指停在半空,他想念她柔嫩的脸颊、丝滑的秀发,但是他没有条件放纵自己的念想,眼下,他必须顺从苏继北的每个决定。

卓离逼迫自己点头。「是真的。」

「这样啊,了解了。」她弯起眉睫,眼泪再次被挤出眼眶。

没人心疼的眼泪不具意义,她只能假装它们不存在,只能笑得天真又无害,好像他们讨论的话题仅仅是今天春香楼的酱肘子不卖了。

退开一步、再一步,她歪歪头,揉揉鼻子,小小地挥了挥手,想挥除两人之间的尴尬,挥掉她那句不应该的「喜欢」。

「卓哥哥原谅我的冒失吧,就当我年幼无知,今天的事没发生过,打扰了。」她弯腰鞠躬,努力让微笑定在嘴角。

转身,她低头走得飞快,急着找个没人的地方舔拭伤口。

卓离看着她的背影,一声啸响,飞飞从府里飞出来,停在手臂上。

那是只成年老鹰,头顶上一小撮白毛,牠是未秧看上的,很贵,贵得她咬牙想买却买不起,习惯掏钱宠人的他丢出银两,让她把飞飞带回家。

只是飞飞不长眼,惹毛武安侯府的地下夫人李嬷嬷,命人抓住要把牠给炖了,未秧吓得大哭,竟然跪地给下人磕头求饶。

还记得那天下大雨,湿漉漉的女孩抱着湿漉漉的小鹰委屈地站在他面前,哭得眼泪鼻涕齐飞,最後卓离决定把飞飞留在敬平侯府。

那是段快乐美好的日子,属於卓离、未秧和飞飞,他们一起驯鹰,一起喂食照顾。

她说:「飞飞是我们的孩子,我们要用心把牠养大。」

今天又下雨了,牛毛似的细雨纷纷落下,她的发梢缀满晶莹露珠,像她的眼泪。

卓离压低声音对飞飞说:「护着她,送她回家。」



斜靠在车厢边,未秧生无可恋,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卓离,满肚子的委屈找不到人倾诉,明媚阳光明媚不了她的心情。

她相信,老天爷一定很讨厌她,或许她前辈子杀人越货、无恶不做,或许她刨人祖坟、逆天叛国,所以所有报应全在今生找上门?

她深爱卓离,但卓离当她是通往父亲的捷径;她不想嫁给连九弦,但赐婚懿旨逼迫她的命运。

妥协了,心想就这样吧,天底下没几个女子能在婚姻上顺遂心意,她并不是最悲惨的那个。

未秧想低头将就,却没想到爱慕连九弦的詹玉卿对她下了狠手。

她失去贞操成为不洁女子,有了瑕疵的女人怎还能站到连九弦身边?这对他是重大侮辱呀,太后敢这麽做,连九弦就敢掀开遮羞布,让太后的贤淑慧德名声扫地。

因此未秧一直在等,等待太后改变主意。

只是她没等到太后懿旨,却等来小日子推迟,等来大夫宣布她怀孕了。

还有路吗?无路可走了吧,正常女人碰到这种事能怎麽办?为了家族,她该三尺白绫结束此生,或者跳下深渊了却残命,这样的她,无颜苟活於世间。

「小姐⋯⋯」

抬头,未秧迎上贴身丫头的焦虑。「翠屏,你告诉我,我还能怎麽办?死吗?」

「不,这件事天知地知您知我知,小姐喝下落胎药,休养几天就能欢欢喜喜嫁给卫王爷。」

欢欢喜喜?多天真啊!「大夫说落胎药伤身,以後我再不能当母亲了。」

「小姐嫁过去就是正室嫡妻,怀不上孩子就让卫王府後院那群小妾生,生完後去母留子,小姐怎会不能当母亲。」翠屏用最温柔的口吻说着最残忍的话。

谁说女人宽仁温厚,分明是暴戾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经过此遭,她就要变成自己最害怕的那种人了吧?

「小姐,别再多想了,奴婢都准备好了,咱们去安昭寺吧,把药喝掉,这篇就翻过,几天後乌云散尽,小姐就安安心心等着出嫁。」

毁去一条生命,这辈子还能安心?不管是否被期待,那都是她的骨血、她的生命延续!

苦涩一笑,打开车帘让阳光照进来,温热的阳光炙了她的眼,却暖不了她的心。

第一章 不走前世路

张开眼睛,未秧呆呆地看着周遭,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直到翠屏端着药汤进屋,她才惊觉自己没死。

没死?没喝落胎药?没⋯⋯她还在安昭寺里,所以那是南柯一梦?

不对,不可能是梦,那样真实、那样历历在目⋯⋯

她确实喝下落胎药,自此不孕不育身体羸弱,她假装没事,安静地回到武安侯府,然後带着翠屏嫁给连九弦。

短短几年,她亲眼见证连九弦斗倒太后、承恩侯和武安侯,亲眼看着父亲死在牢狱之中,小皇帝让位,连九弦从卫王摇身一变成为皇帝,而当年濮城被屠、护国将军府灭门的真相浮出水面。

都以为敌军强悍导致濮城被灭,谁知竟是大连王朝内部权力斗争造成。

先帝晚年迷恋道教,将朝政丢给太子,太后詹忆柳野心勃勃,想把年幼的儿子推上皇位,於是联合苏继北等人设下阴谋,先是让人鼓吹先帝御驾亲征,之後苏继北通敌叛国,杀死护国将军卓肃、打开濮城大门,引敌军杀戮屠城。

苏继北趁乱杀死皇帝,却救下年幼的卓离以及有治国之才的连九弦;留在京城的刘达、詹忆柳则设计谋害太子,朝中无人、群龙无首,只能让年稚的连九桢上位。

战役结束,敌军被苏继北赶出边境,班师回朝後,他成为百姓心目中的救国英雄,也成了卓离、连九弦的救命恩人。

他拱小皇帝连九桢坐上龙椅,让双腿残废的连九弦当辅国大臣、悉心为朝廷效力,他也给卓离争取爵位,明知卓离对屠城一役心有阴影,却像个望子成龙的好父亲,日日辛勤教导,把一身武功与对敌经验全数教给卓离,甚至花大钱延聘师父教他兵法,极其用心。

苏继北总对外说:「护国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能有今日全拜卓将军所赐,将军英魂不灭,身为兄弟,我能做的是悉心教养卓离,让他和将军一样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朝廷尽力。」

明面上话说得铿锵有力,暗地里却时时引导并且扶持卓离的皇商路。

很会演戏的啊,不过卓离和连九弦也不遑多让,都是城府极深的男人。

连九弦明知太后野心勃勃,明知苏继北叛国,却处处示弱、虚与委蛇,尽心辅佐小皇帝,图谋最後的成功。

而卓离在暗中亲眼看着苏继北举刀砍下父亲头颅,却口口声声喊苏叔叔,缠着他求疼爱,把「认贼作父」这句话彻底落实。

未秧终於弄懂卓离,他不是不爱她,而是不能爱她,她的父亲是他的杀父仇人,他们注定成为世仇。

未秧也明白,为什麽翠屏非要她喝下落胎药,为什麽非要她嫁给连九弦,前世的翠屏藉着她的手一次次暗害连九弦,虽不成功,但每一桩、每一件全都记在自己身上,傻乎乎的她不过是连九弦和太后博奕的棋子。

真令人厌烦透顶,她只想平安顺遂、不想荣华富贵,她想要简单,谁晓得单纯等同蠢昧,而愚蠢至极的她最终成了牺牲品。

直到死前,她唯一的庆幸是,娘还好好活着,没有父亲後终於能够当家作主,母亲终於能够自在活着。

连九弦和卓离成了最终的赢家。

卓离拿走苏继北手中的兵符、消灭北狄,回京後论功行赏爵位升等,变成护国公,并且与礼部尚书周家联姻,娶周萍为妻。

周萍是京城有名的才女,也是美女排序中的前几名,父亲是礼部尚书,兄长一个个官运亨通,丈夫卓离忠心耿耿,逐渐成为连九弦的股肱之臣,两个儿子上进勤奋,周萍一世荣耀富贵,她的人生一路胜利顺遂。

而未秧身为罪臣之女,即使以正妻之位当上皇后又如何?怀璧其罪呀,没有争斗本领哪能保住位置?何况能进後宫的女子谁会简单?谁不想踢掉挡路石,一路前进?

於是权谋算计、机关谋略,想关起门来安静度过余生的她,终究没有逃过厄运降临。未秧死了,不是坏人的她却因为又蠢又笨落得一个下场凄凉。

「小姐,快点把药喝了吧,过两天我们就可以安然回府。」

安然啊?未秧想笑,低头看着黑糊糊的药汤,心底却越发凄凉。

想起在卫王府後院,想起在红砖金瓦的皇宫内院,孤立无援的她始终拿翠屏当姊妹,她依赖翠萍也护着翠屏,所有心事全数说与翠屏听,谁知她效忠李嬷嬷、效忠父亲,在父亲倒台之後又效忠德妃、季嫔,翠屏的心从来不在她这个主子身上。

不再犯傻了,重来一回她不愿走同样道路,即使另一条路会更苦、更艰辛,也或许终点还是个死字,至少她要闯过跑过、为自己努力过,那麽在阖眼那刻方能对得起自己。

是的,她要戒蠢扫笨,连九弦、卓离、父亲⋯⋯那群男人想为权势名禄斗到底、想报仇雪恨,都随便,那是他们的事,与她无关,谁想要横行天下都可以,但别牵扯她,她不参与、不加入,她不要尊荣高贵,只想独善其身。

用力咬住下唇,未秧逼出两滴眼泪,抬起头,红着眼眶。「太苦了,你带蜜饯来了吗?」

「没有,小姐忍耐一下吧,大夫说落胎这种事拖越久,对您越危险。」

「我知道,可是⋯⋯」她把嘴巴凑近,却又嫌弃地别开脸,装模作样地呕吐两声。「好翠屏,你去厨房要点糖块吧,我真咽不下去。」

翠屏紧蹙双眉满脸不耐,却还是吸气吐气,强行压下满腔鄙夷厌恶。没关系,只要把药喝下就行,侯爷那里还等着交代,倘若没把事情办好,李嬷嬷不会给她好果子吃。一咬牙,她道:「我去找找。」

翠屏走得飞快,要是再慢两分,她肯定就要骂人了。

门关起,未秧推开棉被下床,打开行囊,里面只有两件衣裳。

翠屏早就发现她小日子没来?早就找好大夫?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是父亲或李嬷嬷安排的?他们想置身事外,倘若东窗事发,「毫不知情」的他们就可以置身事外?父亲对待她这个嫡女可真狠啊。

未秧下意识摸摸腰间荷包,里头有母亲塞给她的银票,打从懿旨进了侯府,母亲就把所有积蓄给了自己,让她找到机会就逃。

未秧打开荷包,看着手里的银票,真可怜,身为侯爷夫人仅能拿出百十两?

她以前总觉得父亲对母亲很糟,母亲之於他不像妻子,更像禁脔,控制、软禁,难得出门,李嬷嬷还得随侍在侧,在经历了那一切之後,还有什麽好怀疑的,母亲确实是禁脔。

想起母亲攥紧自己,低声嘱咐,「若卓离愿意上门求娶,你便早点回来,娘想办法周旋,试试说服侯爷改变想法,如果他不愿意⋯⋯娘的好女儿,你就逃走吧,逃得远远的,别再回来。」

娘不敢多说话,但所有事全看在眼底,可惜傻到淋漓尽致的自己还是回家了、妥协了、死心了,拿起针线乖乖绣嫁衣。

父亲满意自己的转变,给她打首饰、裁新衣,让她出席各家宴会,好像突然间发现自己有个女儿似的。

未秧收妥银票、打开後窗,将药汁洒出去後重新躺回床上,在听见脚步声的同时她把剩余药汤涂在嘴边。

翠屏推开房门,她立刻大喊,「快点快点,快苦死我了,把糖给我。」

翠屏连忙把糖往小姐嘴边塞进去,边看向空了的药碗和未秧嘴边的褐色药汁,松口气,成了。

含着糖块、回想前世,未秧攥住翠屏手腕,抱紧她的腰,虚弱道:「翠屏,我害怕,你可不可以一直陪着我?」

「好的好的,小姐别怕,翠屏不走。」

未秧待在她怀里喃喃自语。「惠悟大师说,落下来的胎儿不管成不成型都有了魂魄,他们会跟在落土时第一眼见到的人身後、时时作祟,从此生母再不得片刻安宁,不得幸运。你说这话是真是假?」

惠悟大师的话肯定是真的,怎麽会是假?翠屏心底这样想着,嘴上却说:「子虚乌有的事,小姐别轻易听信。」

「如果是真的呢?那麽就算嫁进卫王府,我这辈子也毁了呀。」

「不会的,卫王是人中龙凤,小姐得此夫婿定是一世昌吉。」嘴里说着言不由衷的话,翠屏满脑子想着要如何从这里脱身,她可不能让胎魂看见。

「王府後院女子众多,倘若今日之事教旁人知晓,我还能活吗?」

「此事只有奴婢和小姐知晓,再不会传到第三人耳中。」

翠屏说得信誓旦旦,把脸埋在她怀里的未秧却是冷笑不止。父亲和李嬷嬷能不知道?大概只有母亲还被蒙在鼓里吧。

在翠屏的安慰声中,未秧开始「发动」了,她拧扭着身子,频频呼痛,挣扎翻滚,呼喊,「娘对不起你,娘有千万个不得已,你别寻娘⋯⋯」

用尽力气、汗流浃背,她的表情无比狰狞,好像真有婴灵正在撕扯她的身体,翠屏见状吓得战栗不已,趁未秧松手之际连忙推开房门冲出去。

未秧边哭喊边唤翠屏,直到她的脚步声远了,她才停下喊叫,推开棉被坐直身体。

翠屏直到明天日出後才会回到屋里,她担心被婴灵缠上,也怕她凄厉却压抑的哭叫声⋯⋯前世她就是这样做的。

打开包袱,换上翠屏的棉衫,将银票揣入怀里,在确定门外没人後,她走过无人小路,尽速离开安昭寺。


星子西垂,月亮柔和的光晕照在身上,未秧累极了,双腿酸软无力,绣花鞋上沾满泥泞,但她不能停下脚步,走得越远越安全。

穿过密林,任由枝桠刮磨,无视肌肤上无数道红痕,强忍疼痛不适,未秧凭着意志力要为自己拚搏出一条崭新的道路。

双脚不断交替前行,往事浮现脑海,一桩桩、一件件,微甜微美,美的回忆淡化了身体不适。

是啊,经过那麽多年,她还是记得,记得她对他从嫉妒到喜欢的过程。

第一次见面,未秧还是个孩子,卓离却是个半大少年。

苏继北把卓离带回京城,新帝登基、朝堂紊乱,连九弦拖着病体辅佐小皇帝。爵位还没下来,没有敬平侯府、也没人照管卓离,於是苏继北装模作样地把他养在身边。

人人夸赞苏继北仁义,他却义正词严回答。「没有卓肃就没有苏继北,这份恩情若是不报,我与禽兽何异?」

报恩?多讽刺的字汇,父亲确实与禽兽无异。

不管怎样,父亲确确实实地对卓离处处疼爱,嘘寒问暖,出入相伴,这让渴望父爱的未秧嫉妒死了。

刚从李嬷嬷那里受到委屈,她跑去向父亲告状,父亲却连理都不理,即使娘亲一再告诉她卓离是个可怜的孩子,他的父兄是守护百姓的大英雄,她还是把满腔怨恨全都指向卓离。

她冲到他面前,红着眼睛怒指他胸口。「我讨厌你,虽然你是好人。」

卓离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她的嫉妒真可爱,可爱到他控制不住笑意,拿出荷包把里头的点心通通送给她。

未秧以为他没听清楚,又说一遍,「我讨厌你、不是喜欢你,你不该送我点心。」

娇娇嗲嗲的声音软化他充满仇恨的恶意,他回答。「我知道,但我是好人,不但要送你点心,还要送你很多好东西。」

最终,未秧抵挡不住香甜诱惑,撑过好一会儿还是接了手。

她噘嘴,分明生气,声音还是娇嗲得化人心,她说:「不要送我礼物,因为我还是讨厌你。」

他弯下腰,额头贴上她的,笑答。「没关系,我是好人,不计较的。」

他爱笑、他温柔,听她说话的时候他专注又认真,不管她七岁、十岁或十三岁。

她问过他,「是不是因为不讨喜,所以爹爹不喜欢我?」

这件事她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是侯府里唯一的千金,她没有兄弟姊妹,父亲没有其他後代子孙,她应该备受宠爱疼惜呀。

他认真想过片刻後说:「我有个庶妹叫卓妡,她是爹爹唯一的女儿,身为掌上明珠,她的地位远超过我们这些儿子,但过度的宠爱导致她骄纵任性、目中无人,她不在乎父母双亡,不在乎家族覆灭,只在乎自己开不开心。这样的卓妡性情凉薄、没心没肺,不管日後成为谁家媳妇,都不会被夫家疼惜看重。」

「你的意思是,有前车之监,爹爹不想把我宠得不知天高地厚?」

他没正面回答,却说:「你的仁和宽厚、娇甜可爱,恰恰证明叔叔对你的教导是正确的。」

卓离的话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但这个说法安抚了不被喜欢的她。

他抚着她细细软软的头发,认真说:「卓哥哥相信,以後你一定会得到夫婿的疼惜。」

她很开心,不作伪饰地告诉他||我只想得到卓哥哥的疼惜。

他耳朵悄悄泛红,她很开心,因为看出来他喜欢这句话,并且没有生气。

後来的後来,在苏继北的引导下,他变成商人,走南闯北、四处游历,许多人在背後嘲笑,她不服气,却找上他问:「所有人都认为你该继承祖业,该在军营里争取功绩,方不负护国将军的威名,你为什麽不努力?」

士农工商,商为末,虽说财源广进却教人看不起,他是那样骄傲的男子啊,他的武功兵法都不曾放下呀。

他沉下脸说:「别提这个,我不乐意上战场,不想再见屠城境况。」

他的话酸了她的心,是的,如果她看着亲人在眼前死去,她也不愿意重复同样的事情。

他问:「你也看不起我吗?」

她用力摇头回答。「哥哥永远是我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他笑了,说:「那哥哥不贪心,当未秧的大英雄就行。」

亮晃晃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分明笑得畅怀,她却在他眼底看见一丝黯然。与父亲不同,从大树後走出来的父亲也在笑,但那是千真万确的开心快意。

她误以为他乐意当她心目中的英雄一辈子,没想到⋯⋯

有了前世经历,她终於明白,他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在讨父亲欢心,都在麻痹父亲的恐惧,他用蚕食鲸吞法吞掉父亲的危机意识,得到父亲的信任,为自己谋取生存空间的同时,伺机做好准备,一举歼灭敌人。

所以他说的一切都是骗人的,他想保家卫国,想要继承祖业,想为亲人复仇,想成为青史上的英雄⋯⋯

最终,他全做到了,夺走父亲的虎符,再度建立卓家军威风,成为消灭北狄的大英雄。

他有城府、有心机,他的能力无与伦比,是真的!

想到这里越发感觉悲哀,他的亲切温柔、宠溺与疼惜,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做戏,而她却无止境地付出真心,到底是要笨到什麽程度才会像她这样一路不清醒?

停下脚步,扶着粗大的树干,她趴在上头哭了,哭自己的感情交换来的是他的手段,两人感情不过一场梦幻,他与她打从开始就敌我分明,她却始终认定两人身处同一阵营。

错了,错付真心,错了感情,错认的英雄,错误了她的一生。

她哭得一发不可收拾,满腔委屈、满腹辛酸,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怎会得此报应?



没挥动鞭子,齐褚在温柔的月色中持续前行,这里离京城还太近,他依旧昼伏夜行。

不赶路的,一路行来他看起来潇洒、马儿恣意,一人一马踏着新月前行惬意无比,可他知道并非如此。

心底某处隐隐作痛,长长的叹息响起⋯⋯还是不行啊,再度进京,京城里依旧是恶人当道,无力对抗的他只能顺应天命。

这是第十三次了,打从十几年前离开,每年他都会易容返京,他试着完成承诺把人救出,却始终受到阻碍。

看一眼右腿,受伤了,伤得不轻,敌我实力悬殊,不怕的⋯⋯再练吧,终有一朝他会实现诺言。

齐褚揉揉鼻子,轻挥马鞭,马车里的瓷器全数卖出,这次兜里揣了一万多两银票,得好好攒着。

他不是手艺人,却阴错阳差入了行,本只想挣个吃喝、留条性命图谋日後,却没想到薛老一句「有天分」,他学成烧瓷技艺,他做出来的瓶碗钵盆受到高门大户吹捧,一趟路往返往往能赚得钵满盆溢,不管是在京城或其他州县。

下意识翻开掌心,拿刀的手成了捏土的手,人生际遇要怎麽解释才能说得清?淡淡笑开,望向天上皎月,齐褚回想当年。

女子哭声把他从记忆中拉回,吁⋯⋯拉紧缰绳停下马车,他侧耳倾听。

有人在哭?这麽晚了,在荒郊野地?视线朝音源处转去,齐褚下车,拍拍马颈後面的鬃毛,他把脸颊两旁散乱的白发往後拨,从车厢里抽出拐杖,一拐一拐走进树林里。

远远地,他看见女子抱紧树干嘤嘤哭泣,声音压抑,背脊震颤,瘦弱的背影令人疼惜,他知道自己不该多管闲事,也知道敌人始终没有放弃追杀自己,谁晓得这是不是「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但陌生的感觉,陌生的⋯⋯心颤?好像有什麽东西牵系着自己,在犹豫片刻之後,他还是挺身上前。

「原谅老叟多事,但更深露重,姑娘独自在此逗留,怕会引来危险。」齐褚道。

未秧抹去泪水,眼前的男子是个白发老者,脚跛、背驼,花白胡子占据半张脸,月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一双炯亮有神的眼睛。人可以演戏但眼睛很难入戏,如果这句话是真的,她直觉认定老爷爷是个好人。

「多谢老爷爷提醒,我会尽快离去。」

「这里离最近的城镇有段距离,以姑娘的脚程怕是到天亮也到不了,老叟正要回柳木村,若方向一致,老叟可以捎带姑娘一程。」

这个提议令人动心,离开安昭寺越远,被找回去的机率越低,虽说与陌生人同行有一定的危险,但她没有更好的选择。「那就麻烦爷爷了。」

「行,我的马车在林子外。」没有太多的客套,齐褚领她往外走。

马有点老,但看得出来和老人家的感情很好,爷爷拍拍马头,低声说几句话,在未秧靠近时老马竟伸长舌头舔上她的脸。

暖暖的、软软的,很奇妙地被安慰了,她的眼泪被舔乾净,重振精神的她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别介意啊,我家这马自来熟,看见漂亮的人就特别热络。」

「那麽爷爷肯定也长得英俊倜傥,牠才会与您感情深厚。」

「这话倒是没错。」齐褚抚着花白长须呵呵笑开。

未秧上车,齐褚始终没过问她的隐私,这让她松口气。

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点乾粮、一瓮清水,她选了块地方躺下,独处让她紧绷的心情放开,疲倦感瞬间涌上。

其实她很会晕车的,这马车既不豪华也不舒服,她应该会吐得乱七八糟,但是这天,她经历过两生两世,极度疲倦的她早已没有体力晕车,闭上眼睛沉沉入睡,梦里出现的每个人影都是卓离。


马车持续前行,未秧和齐褚已经走过许多城镇,两人依旧方向一致。

这天他们又进城了,吵杂的叫卖声把未秧喊醒,许是心累,也或许是从前世返回需要大量休息,因此一路上未秧醒醒睡睡,居然遗忘晕车这回事。

她伸个懒腰拉开车帘,齐褚听见身後的动静,转头说:「醒了?纪州城到了,我要去买点东西,下一站就到柳木村。」

所以「方向一致」应该就此终止?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爷爷已经帮她一整路,足够了。「我正要到纪州城,麻烦爷爷找个客栈把我放下来。」

「客栈?姑娘这里没亲戚吗?」

「是没有。」天南地北的,除了京城她哪还有亲戚?

「既然没有,为什麽要选定纪州城落脚?」

「也不是选定,只是随遇而安。」

「姑娘确定要在纪州城『随遇而安』?这里的花费不比京城低。」

齐褚瞄向未秧,这路上她抠抠搜搜舍不得花钱,肯定是阮囊羞涩,再加上长得如此好颜色,倘若一人在城里独居,也不知道会不会碰到危险?

「先暂时这样,我看看状况再做决定。」

他张嘴,想说什麽似的,但最终还是把话给咽回去。「行,如果姑娘需要帮忙,後日我还会进城。」

「多谢爷爷。」

「没事。」齐褚把车停在兴隆客栈前,等未秧下车,两人道别後便驾车离去。



未秧订好房间,稍稍梳洗安置好後,掌柜推荐了个牙子,在对方的带领下,在城里转过三五圈,发现最便宜的宅子至少要百两起跳,远远超出她的负担,倘若非要在此落脚就只能租赁。

倘若贪图便宜租金就得与人合租,一个独身女子终究不合宜;若不合租,租金贵、地方大,一个人住起来空空落落,难免心慌。

更让她伤透脑筋的是||不管父亲是否疼爱,侯府千金的身分摆在那里,她学过琴棋书画却没学过洗衣做饭、打水烧柴,独立生活不如想像中容易。

回到客栈後,这个晚上未秧辗转难眠,脑袋里乱七八糟装着一堆事情。

她的生活能力太差,想把日子过得顺当就得买下人,但钱袋不丰,花出去的每分钱都得谨慎仔细,毕竟坐吃山会空呀。

真是嚐到冲动的後果了,但即使如此她依旧坚持冲动,她不愿意再经历一回前世,就算注定失败,她还是要闯闯看。

想着想着,未秧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不意外地卓离依旧困扰她的梦境,依旧陪着她再度复习曾经有过的经历⋯⋯

隔天睡醒,未秧下床梳洗,换上乾净衣裳、满怀斗志,她决定先到处走走逛逛,倘若最终决定在此定居,她必须更了解这座城市。

离开客栈,街道上人声鼎沸,宽阔整齐乾净的街道,两旁商家陆续开门,往来百姓穿着颜色鲜艳,吆喝的小贩、川流不息的人群,在在显示这里是个热闹城镇,同时也显示连九弦确实是个很好的执政者,在他的辅佐统治下,大连王朝百姓安居乐业、四海昇平。

这是老百姓盼望的好日子,可惜总有那野心勃勃的人为了获得更多权力,不介意牺牲无辜人民,上位者的竞争往往造就下位者的悲剧。

因此她衷心盼望历史走向与前世一样||连九弦取得胜利,成为一代明君;卓离消灭北狄,成为护国公娶回周萍;天道循环、恶有恶报,父亲用鲜血偿还濮城数万冤魂。

只有她,别一样了吧,她已经努力抽身,她满怀坚定、寻求独立,希望命运别再妄想支配她。

饱饱地深吸气,她刻意笑弯眉眼,告诉自己,她绝对可以!

经过绸缎庄时她进去转了一圈,她的女红不算最佳,但能够接一点廉价绣件,靠刺绣攒钱是困难的,但至少不会让自己的三餐太为难。

走出绸缎庄进入首饰铺子,里头卖的首饰,不论款式手工都远不如她亲手制作,可惜没有送珍珠宝石的卓离,丢掉称手工具,她没办法靠这门手艺发家致富。

她有条好舌头,却不会做吃的,她只能说说做法、讲讲配料,真让她动手,恐怕连白米饭都会烧糊,因此厨子这门工作她也做不来。

这就是女人最辛苦的部分,什麽都会一点点,却都不足以用来生存,难怪要一辈子受制於男人,难怪再委屈都必须在男人身边求全。

她不求全了,活过两辈子,未秧彻底明白,「全」不能求着男人给,只能靠自己的双手挣!於是她挺直背脊,继续往前行。

她在传世楼前停下脚步,这间书斋京城也有,卓离带她逛过。

她问过掌柜为什麽取名传世楼?

掌柜指着满屋子的书回答。「何以传汝,所传者为是矣。」

京城传世楼在短短几年时间内挤下百年老字号春在堂,除卖的书籍丰富、不限於科考用书之外,所卖的笔墨纸砚各种等级都有,他们不仅卖书卖字画,也卖颜料和作画的诸多工具。

这样一间啥都有的铺子,只要走一趟就能将所需购足,自然能够引来更多顾客,取代百年老字号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很喜欢逛传世楼,不管卓离陪不陪伴都逛。

因为她很喜欢画画,更因为卓离对掌柜说:「不管苏小姐要什麽,都想办法找来,再贵都无妨,帐记在敬平侯府上。」

她的月例和娘亲一样少得可怜,卓离这话替她打开一扇门,从此她在画画里尽情纵横。

没想到纪州城也有传世楼?像遇见老朋友般,她踩着轻快步伐往里走,熟门熟路地来到绘图区,细细抚摸自己曾经买过的画纸颜料,笑容浮上嘴角,郁闷一扫而空。

看着墙面上挂的画作,想起卓离说过——「你画得比他们好得多。」

因为卓离的夸赞,她更努力了,没日没夜地画着,为此他花大把银子请来古承远指导她,那可是古道衡的亲孙子哪,父亲书房里一幅古道衡画作,整整花八千两才到手。

他对她这样用心,她怎能不误会?她当然会认定他好喜欢自己。

算了,多想无益。未秧仰头看画,过去没想过卖画,因为闺中女子手稿不得外流,现在⋯⋯在生存面前,名声还重要吗?

「姑娘需要什麽?」凌掌柜掀开帘子从帐房走出来,亲自招呼。

他长得圆圆胖胖,身量比未秧高不了多少,一张脸带着和气亲切的微笑,让人觉得很有好感。

「我需要颜料、画具和纸张⋯⋯」

凌掌柜很殷勤,在他的介绍下,未秧每样都想买,但她能力有限,只能竭尽所能克制慾望,尽管如此帐目一结还是去掉她五十几两银子,她终於明白,为培养自己的奢侈嗜好,卓离花费多少。

看着眼前一大包,凌掌柜笑盈盈道:「东西有点重,姑娘住哪,我让小二送过去。」

「麻烦你了。」留下客栈地址後,她迟疑片刻问:「你们这里收画吗?」

「收的,姑娘如果有好画可以送过来。」

他的回答让未秧安下心。「明白了,多谢。」

简单交谈後,凌掌柜把未秧送出铺子,转身回帐房。

帐房里有个男人在等他,他叫秦枫,传世楼的大管事,掌理全国十几家书铺,年纪约二十五、六岁,中等身材,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四方脸看起有点严肃,却不搭调地配了对温润眼珠,让人如沐春风似的。

「秦管事,那位姑娘已经离开,她买八十几两的画具颜料和纸张,我给打了折扣只收五十三两,等会儿让小张送去兴隆客栈,临行前姑娘问咱们铺子收不收画?」

这是想卖画?秦枫想了想回答。「画作你看着,如果可以卖就收下来,不需要特殊对待,该收多少价就收多少价,倒是她再来买颜料画具,就像今天这样多给点折扣。」

「是。秦管事认识那位姑娘?」

秦枫只是觉得她很眼熟,心中虽有些猜测但还需要证实,不过这些就不用说给凌掌柜知道了,他转而说道:「帐本核对过了,这个月生意很好,再加把劲,等刘掌柜能接上差事,你就进京补他的位置。」

一听,凌掌柜笑得眼睛压成两条缝,刘掌柜的差事是每家传世楼掌柜的梦想,他突然觉得自己前程远大。

「我会努力的,一定鞠躬尽瘁。」凌掌柜边回答,边想着那位姑娘与秦管事两人之间关系应该不简单吧?他打定主意,不管如何那姑娘的画都要收下,倘若不能卖,了不起自己拿私房钱买,总之必须好好照顾那位姑娘,看在这情分上,秦管事或许能够多提拔提拔自己。

「行了,我先回去了。」秦枫道。

「我已经在百香楼备下席宴,秦管事要不用个餐再走?」

「这次先不了,下回凌掌柜儿子娶亲,我再过来喝杯喜酒。」秦掌柜拍拍他的肩膀往外走,在收拢人心这事上头,他向来是高手。



离开传世楼,未秧决定在客栈多待几天,倘若画作能顺利卖出,也许能够攒足银两买个小宅子,如果不顺利就只能接点绣活糊口,她的绣技普通但绣样特殊,说不定能以此把价码往上谈。

边走边思忖,又逛过几条街後,整座城的布局在她心底有了个大概,只是不知不觉间走太久,两条腿酸涨得厉害,想想还是回客栈稍作歇息。

走着走着眼看客栈就快要到了,却不料被两个男人挡住前路,她往左、他们往左,她往右、两人跟着往右,似乎打定主意把她拦在这里。

他们勾动眉毛,笑得满脸猥琐,边打量未秧边朝她走近。「姑娘想去哪里?我们兄弟对城里熟,要不要我们领你逛逛?」

身材较矮的那个上前,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未秧,心道:长得可真好啊,天天在街上混从没见过她,这姑娘肯定不是城里人。既然是外来客,身边又没人陪着⋯⋯如果能够拿下,必能卖个好价钱,昨天红袖香的赵妈妈还在叨念,迟迟没有新货,旧客看腻姑娘,都不想上门了。

「不需要。」未秧拉下脸,眼角余光瞄向左右。

路上行人不多,少数几个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时还刻意绕路,这代表对方恶名昭彰,无人敢招惹。

倘若如此,她扬声呼救会有人来帮忙吗?

「姑娘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我们兄弟纯粹一片好心。」边说着矮个子上前,手指往她下巴一滑,指尖柔嫩的触感让他的心脏跳了跳,这麽一身细皮白肉,真是好货啊,到时收下银子,说不得还能到红袖香玩上一把,想她在自己身下婉转吟哦,身体某处蠢蠢欲动。

「奉劝姑娘乖乖跟我们走,我保证姑娘吃香喝辣、不吃苦头,假使不听话非要吃罚酒,就别怪我们不懂怜香惜玉。」高个子目光凛冽,撂下狠话。

未秧胆战心惊,恐惧在周身蔓延,身子颤抖手脚发软,她把独立生活想得太简单了。

悄悄地往後挪开脚步,心底忖度,能跑赢对方吗?她没有把握,但是不跑只能就范,她逃出京城不是为了落入另一个深渊。

於是,猛然转身,她用尽全力狂奔。

未秧的反应让两兄弟相视大笑,世间竟有如此不自量力的傻子?

「这丫头够辣,我喜欢。」矮个儿笑说。

「走吧,先把这一笔赚下来,等妈妈把人给调教好,咱们兄弟轮番享受去。」高个儿笑得满脸淫邪。

两人一点头,朝未秧迈开脚步。

她知道必须朝人多的地方跑,但是每当她要转进大街,他们就会抢快一步挡在前头,迫得她不得不调转方向,一跑二跑的跑进巷弄,随着人越来越少、地方越来越偏僻,她明白了,她不过是对方眼里的小白鼠,他们不是抓不到她,只是想戏弄玩耍。

原来改变不是上下嘴唇一碰就能办到,原来一旦命中注定,不管重来几遍,不管她多麽竭尽心力,都得不到好结局。

突然觉得颓丧悲哀,突然怀疑她还有努力的必要吗?

倏地停下,未秧转头迎向对方,眼底噙着泪水,死死盯住对方,她可以想像被抓住後自己将要面对什麽,她没有能力选择平安,至少可以选择结束,对!她要就此结束,不要对强势者低头。

「认命了?我还以为你可以多撑一会儿。」矮个儿哈哈大笑。

「没关系,懂事也是好事。」高个儿缓步向她走去。

右手攥紧拳头,眼睛一瞬不瞬注视对方,直到他走得够近,未秧用力举臂,手中的簪子狠狠朝他刺去,她孤注一掷,不求逃脱,只求同归於尽。

可惜力气不够,簪子插进对方左臂两寸後便停住。

男人痛得咬牙切齿、目露凶光,扬起手臂朝未秧脸上搧去。

她没躲,因为知道躲不了,就鱼死网破吧,她没松手,用力吸口气,抓紧簪子再往下深入三分。

「该死的女人!」高个子大吼,使劲推开未秧,抬脚朝她肚子踢去。

与此同时矮个子出拳朝她胸口猛捶。

未秧不闭眼,相反地把两只眼睛张大,她要看清楚杀死自己的是谁,如果有地狱,她会想尽办法把他们拖下去。

但是喀嚓喀嚓——两个细微的声音出现,高个子腿断了,右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停在半空中,而矮个子的手臂飞落在不远处,鲜血汩汩往外喷溅。

怎麽回事?她无法置信地看着眼前。

「还想看戏?」

「不⋯⋯」来不及回答,她被拦腰抱起,整个人飞到半空中,几个窜起,速度快到无法形容。

她还傻着,转瞬功夫双脚已经稳稳落在地面上。

回过神来,视线在救命恩人身上停驻,未秧震惊得说不出话,那是老爷爷,是说好明天才会进城的老爷爷?不知道是因为感动、感激还是其他东西,连死都做好打算的她突然间觉得鼻酸,难受、想哭⋯⋯

齐褚问:「你还打算在纪州城落户?如果决定了就要有心理准备,以後这种事只会多,不会少。」

学乖了,明白单身女子前往独立的道路肯定艰难重重,未秧苦笑,「不在纪州城,别的城镇会更好一点?」

齐褚回答。「我住在柳木村,村子不大,只有五十几户人家,农村百姓虽然嘴碎,性格还算温良,我一个人住在山脚下,离村子有点路,家里除了我没有别人,如果你不害怕,就以外孙女的名义跟我回家。」

对上爷爷乾净澄澈的瞳眸,未秧悄悄地吐了口气。

如果这个邀约在昨天出现,她肯定会犹豫几分,但经历过刚才的事,还有什麽好怕的,没有他,她早就死得透澈,即使这一去是豪赌,她也不畏惧。

「谢谢爷爷收留,但我必须先回客栈,行李还放在那里。」

「可以,我叫齐褚。」

「我姓魏,单名阳。」未秧、魏阳,她期许自己能活出一缕阳光。

「京城人氏?家里可有人?想要落户需要户帖,你身上有吗?」

她摇头。「我是个寡妇,丈夫死後公婆容不下我,百般虐待,想让我与大伯做小,我抵死不从,趁夜半众人熟睡逃出家门。」

简短几句,未秧替自己编造新身世。

齐褚不信却也没有多说,淡淡地点了头。「我与里正相熟,给你买个新户帖不难,以後你就在柳家村落脚。哪天想要离开,提早告诉我,如果我能帮得上忙自会替你安排。」

真是碰上好人了,未秧感激不尽,深深一揖。「多谢爷爷。」

「以後就喊我外公吧,我唤你魏娘子。」

「是,外公。」

一声外公,齐褚笑开。

他从不多管闲事的,危险的身分也让他不敢多管,但是魏娘子⋯⋯是合了眼缘吧,打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心软,就想帮扶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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