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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დ资讯] 梨雅《千年,查无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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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17 11:20: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梨雅《千年,查无此人》

{出版日期}2021/06/23

{内容简介}

失忆的孟婆,
即将挖掘出埋藏千年的秘密:
他自愿留在地狱的真正原因。
那时,
他不过是个为爱而疯的男子……

神说:你知道你为什麽失去记忆留在地狱吗?
去吧,去找回真正的答案──当初自愿留在地狱的真正原因。

身为第三任孟婆,杜尧之每十年就会在人间改变身分,
可他最近实在职业倦怠,失忆上千年就算了,
还得成天跟一群妖魔鬼怪(物理上)打交道。
好在,有个有趣的小丫头能够调剂他无趣的日子──
她忘了自己是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孤魂野鬼还是生灵,
最怪的是,身为神职的他居然也看不出她的身分……
他猜,大概又是神的恶趣味,要让他们一起找回记忆吧。
尽管这崔荷娜聒噪、贪吃、爱赖皮,却莫名让他有股熟悉感──
让他重新感受到开心、怜惜、吃醋等,那些离他好远的情绪……



第一章

「纳骨塔、催命塔,还我命、毁骨塔。」

一群身穿汗衫、花上衣的大伯、大婶,不甚熟练的举着红布条,脸上带着愤慨及不满,他们已经聚集在市立纳骨塔前抗议三天三夜,交接换班不停止传达他们的诉求,在艳阳荼毒下,他们戴着斗笠,肩膀上挂的毛巾湿了又乾,还是坚持他们不变的立场。

这种场面让来访的记者都为之振奋,这可是一则大新闻啊!没办法,最近没有什麽能够让观众集体高潮的新闻,让他们这些媒体靠什麽吃饭?这种地方性新闻平时若发生也只是三分钟热度而已,但偏偏碰上市长、市议员选举,这下可把热度炒到最高点。

当初到底是谁选在这个地方建立纳骨塔?纳骨塔是嫌恶设施,当初建造有经过附近居民同意吗?环评有没有通过?村民指证历历,尤其是最靠近的城西尾村从纳骨塔起建後就陆续有村民得癌症,恶化速度令人咋舌,光这个月就有三个患者撒手人寰,另外还有一人车祸重伤成植物人,现在还躺在疗养院所不说,大前天晚上发生的枪击事件才是压垮全村人理智的最後一根稻草。

「一定是神明的愤怒,怎麽能够在这里盖纳骨塔?」

「就是说!这里临海,是沿着溪流顺向进来的玄关,谁会在玄关摆死人骨头!开门见死,根本就是政府的阴谋。」几位村民愤怒地向报社记者表达意见,每个人七嘴八舌。

「政府做事不留给人民後路,选这种政府有什麽屁用!」

「叫民政局出来说清楚。」

「抗议!抗议!政府草菅人命,天理不公。」

「纳骨塔、催命塔,还我命、毁骨塔。」又是一阵叫嚣。

站在纳骨塔的大理石台阶上,他揉着鼻梁听着由风传递过来的怒叱,忍不住长吁短叹。

「局长,市长来电话要找您。」一旁秘书递上手机。

他皱深了眉头,还是接过电话。「是,苏市长。明白,我会尽快处理让争议落幕。有,今天下午五点以前会和村长达成协议,让他安抚这些村民离开纳骨塔。对!已经暂停市民办理入塔的申请,等一切都处理好再做打算。」

好不容易挂了电话,民政局长陈秉彦只觉得头大。这都是些什麽事?这座纳骨塔的建地早年都是土仔坟,所以立址时自然没有特别去做什麽环评,更别提徵求附近居民同意,以前怎麽做,现在就是怎麽处理。

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啊!

偏偏,他就是运气不好,别人干都没事,他一接手就成烫手山芋。

「前天发生的枪击事件,警察局长查到什麽?」

秘书连忙回答,「黄局长说应该是陈议员选举造成的纠纷,实际上什麽纠纷陈议员不愿意说明,现在正值选举期间,估计内情不简单,若是贸然发布消息可能会影响选情,所以局长不好说什麽。」

「老秃子根本就是怕了陈议员的势力不敢说,所以呢?就放任这些人继续留守在这里?这里阴气这麽重,他们每晚留守怎麽就不怕有什麽?」陈秉彦嘴里咕哝,被烈日晒得头都发晕,只能往塔内走,这才踩进纳骨塔内,背脊就泛上一股凉意,瞬间暑气全消。

不对劲!他全身发毛又转身往外走。

「局长,这、这纳骨塔建的工法真奇特。」秘书一脸怪异,显然也觉得明明大太阳底下晒,进了塔内却能身凉如秋,这该不会就是所谓的阴气森森吧!

「既然村民迷信,不如找堪舆师来看看?」年岁颇长的办事员提议。

「这方法可试,但找谁?」必须要有知名度,至少能让记者和村民信服,至少今天一定要把他们打发走。

找谁?自然只能找目前业界最具公信力的人:杜恺威。

在业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三年前还没没无闻,却犹如平地一声雷般的出现在殡葬业。在俗称土公仔师的殡葬业中,他独树一格的专业服务一条龙承包所有过程,从看墓风水到颂经超度仪式、公祭、家祭,因应丧家所有特殊要求做客制化服务,甚至还价格透明。

但办事员不是提议找堪舆师吗?

杜恺威可是殡葬业者啊!

其实,相传杜恺威有阴阳眼,也就是佛家说的神通之一,天眼通。



「……喂?杜恺威,我讲了那麽多,你有在听吗?」电话另一头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

「不就是说民政局找我?你前面拉拉杂杂讲这麽多,重点呢?」杜恺威语气阑珊。

「我擅自帮你答应了。」清楚杜恺威的个性,再不把重点讲出来,恐怕他要挂电话了。

「既然知道是『擅自』,就把这事推掉,你应该记得今年已经第八年了。」

「才八年而已,离十年还有两年,这事业是你开始的,难不成现在要撒手不管?」刘仁豪揉着太阳穴,他真是误上贼船。

「我玩腻了。」杜恺威语气平缓,彷佛只是在谈论天气好坏。「而且我也该回去准备,昨天就通知我汤剂存量不足了。」

「不行,你要先把这件事处理完再走。」其他事刘仁豪可以由着他任性,但民政局是国家政府单位,只要打好关系,好处数不尽。「你别忘记,身分证这些也是归民政局管辖,你先把这事办妥,搭好这层关系就代表以後好办事。」

每十年就要换一次身分也是麻烦,就像一根绳子勒在脖子上,尤其电脑这玩意儿出现後,很多事情跟以前都不一样了,以前只要几叠钞票就可以搞定的事,现在要多兜好几个圈子。

杜恺威实在不喜欢太冗长的麻烦事。「你说地点是哪里?」

「T市青草仑纳骨塔,你问地点就是答应了?」奇怪!怎麽手机传来的杂讯是呼啸声,这种声音好熟悉啊!刘仁豪盯着手机半晌,才缓缓地贴近,杂讯没有消失,但他猜到那是什麽声音了。

室内清水模墙面瞬间换成室外的艳阳高照,浮在空中的杜恺威看着脚下的红檐顶。

这里就是青草仑纳骨塔?风卷起黑色及膝风衣外套,衣袂飘飘,他清楚看见纳骨塔里伸出来的阴森白骨手,那是怨气幻化出来的,顺着黑色缕缕怨气而下,他看见几个站在红色钉门里的厉鬼,其中一位的双眼凹陷还插着一把半截利刃。

厉主杀罚,又分泰厉、族厉、公厉,这是依礼记祭法做出来的分别,套在现代说穿就是无後、无所依归、为非作歹主杀罚,因为种种因素造成无人收葬、祭祀,未能歆飨血食,进而为祸人间。

杜恺威开了天眼,仔细看了对方底细。

原来他们当中生前有死於非命的,所以东边方向有他的仇人或是……亟欲想带到身边作陪的人?

「你、你在哪里?」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极度压抑。

「抗议!抗议!政府草菅人命,天理不公。」

抗议声随风传进话筒里,刘仁豪听得一清二楚,他的偏头痛更严重了。

「你、你不会是在我想的那里吧?」刘仁豪抖着声音,青草仑纳骨塔?

「办完这件事我就要离开。」这些厉鬼到底在看什麽?顺着他们的方向,杜恺威很快就发现是一座村子。

「你人到底在哪里?已经在青草仑纳骨塔?」老天爷,不要这麽折磨他!

「不是你说的?你已经答应处理这件事。」不理会刘仁豪几近尖锐的质问,杜恺威俯瞰着纳骨塔前的空地,聚集的人群点点如蚁。

「我才刚接到民政局的电话,你人就到现场?」刘仁豪真心觉得这是艘贼船,现在下船还有机会吗?

「没有机会了。你先给他们一个说词,反正我今晚就要走。给你三分钟。」杜恺威俐落地挂了电话。

嘟嘟嘟!刘仁豪瞪着被挂的电话。三分钟?他以为这是泡面吗?该死!

什麽说词?当然是说杜恺威天赋异禀、未卜先知,反正就是往神的境界吹嘘。神?其实也不是吹嘘,某种程度上是实话。

杜恺威不喜欢浪费时间,三分钟一到,他就从纳骨塔内走出来,刚好碰上挂电话的……陈秉彦,只见他一脸诧异,还是秘书反应快的迎向前。

「想必您就是杜老师?」黑衣、黑裤,还一脸阴鸷,就跟刘先生形容的一模一样,秘书眼力一流做出正判断。

阴鸷?原来那家伙这麽形容自己。「我不习惯被称为老师,喊我杜先生就好。」杜恺威直接忽视那只礼仪之手,闪身而过。

或许是他的气息凛冽,原本站在红钉门旁的厉鬼和死魂都消失。

「纳骨塔坐西朝东,那个方向有什麽?」杜恺威指着厉鬼看的方向。

专门管理纳骨塔的办事员连忙回答,「那是城西尾村。」

「现在塔里放的骨灰,都是早年死刑执行之後没有被认领的受刑人?」

办事员瞪大眼。大师怎麽知道的?这件事除了在场的公务员,没有人外泄消息出去啊!公有纳骨塔的一楼其实就是地下一楼,但碍於忌讳就改为一楼;这层楼多半是公益楼层,专门提供给无名屍或是狱里死囚,凡是没有家人出面认领的屍体或家里经济困苦的就是放在一楼。

「纳骨塔只有开放申请,使用部分得等村民解除疑虑才能正式开放。现在外头的村民还在闹,怎麽可能放得进来。」局长乾笑。

「明人眼前不说暗话,这塔里的怨灵成天盯着故乡;见故人活得欢快,心里自然不是滋味。最好的方法就是在前面三尺建一面风水壁,与纳骨塔同高,自然就能避免现在的灾祸,信不信就随你们吧。」解决方法带到,杜恺威才不管他们相不相信,反正他没有兴趣管闲事。

至於留在塔里的怨魂,他也没有兴趣知道他们留在这里的故事。

「大师……呃!杜先生。」秘书追上前。

但等杜恺威一回头,四目相对,那双阴晦的眸子直望进他灵魂深处,把他掏得净空,话突然梗在喉间。

「什麽事?」半晌,杜恺威才开口。

「杜、杜先生若是有空,不如跟我们局长一起见见村长,相信由您这种专业人士说出口的话,一定更具公信力。」乾涩着嗓音,秘书好不容易把话说全了。

「然後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四目相对的瞬间,杜恺威听见秘书心底打好的算盘:只要杜老师出面说几句话,事後若是还有後续,就可以顺其自然全推到杜老师身上。

是挺会替顶头上司找替罪羔羊的嘛,可惜,他从来不是羊。

「我只跟鬼打交道,要说什麽,等成为鬼再来吧。」转身,衣袂飘飘,瞬间杜恺威已经走下阶梯。

这速度怎麽这麽快?



一片黄土衔着天空,深浅不一,晕染成以黄色为主题的浓墨重彩画。怪石嶙峋,苍凉的千万年孤寂;这就是他居住的忘川河畔。每到一定的时间,悲伤就会席卷全身,心脏不断被上紧发条,一直到几乎不能呼吸、一直到泪水夺眶而出,一滴、两滴……没有尽头的悲伤持续了千年之久。

他甚至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究竟发生什麽事?究竟是什麽人?他的悲伤为何而来?

这和他遗忘的过去有关,所以杜恺威……不,他连自己叫什麽名字都忘记,残存的记忆中只对「杜」这个姓氏有反应。他想找回那段过去;他相信现在的他已经茁壮到不会受到影响,毕竟这里……他按着胸口处……那儿只觉得一片冷然,心如止水。

唯独泪水是温热的,而他厌烦了。

他还记得两百年前与神对话——

孟婆佝偻着身子熬煮孟婆汤,其实孟婆汤成分很简单,忘川水、忘忧草、玫瑰花和一滴孟婆伤心泪,随着魂魄饮用瞬间会回想起曾做过的善恶,使得孟婆汤的味道呈现甘、苦、涩、辣、酸、咸、腥、冲;一一呈现一遍後随即消於口中,也将前世的这些记忆一迸带走,成为乾净的生灵去投胎。

所以孟婆一直住在阎罗十殿的忘川水旁,等待那些历经磨难已经赎罪完毕的灵魂前来饮用,当中自然不乏生前积善不需要经过阎罗审判就来的纯净灵体。

孟婆其实不老,总是佝偻着身子是为了形象问题。

她是第三代的孟婆,工作资历大概有一千两百年,根据五殿阎罗说法;她就是大龄剩女,而且是大大大龄。一千两百年,她已经忘记当初是什麽因缘际会才会来第十殿,但她腻了!正确来说就是职业倦怠症,所以她向神提出辞呈,不做的人最大,她——不对,是他。

第三代的孟婆「杜恺威」其实是男儿身。

「你应该清楚不管是天界、冥界,存在的都各司其职,你也清楚孟婆汤的汤引中需要你的伤心泪,所以不是你说辞就可以辞,除非……找到你的继任者。」

「那麽告诉我,为什麽我会如此伤心?到底为什麽?这一千多年来明明看着黄泉空无一物的我居然会没有原因的一直伤心。」

「饮下孟婆汤,忘却前世纷扰事,既然你的伤心泪能让凡众忘忧,重新为人,那麽代表你自己也由衷想要忘记,怎麽现在又来问起旧事?」

「持续一千两百年的伤心,怎麽可能!若是能想起来或许就不再伤心,既然不伤心,那麽孟婆的伤心泪就会消失,我应该就没有办法再制造这道孟婆汤了。」

「孩子,你为什麽这麽坚持要记起来呢?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恐怕要让祢失望了!我一定要找到伤心的过去。」

「如果你这麽坚持,那麽去吧。但是你要记住,定时回到冥府调制孟婆汤,这是你的职责,然後去人间找到你的过去吧。」

「我的过去在人间?」

「去看看吧。既然你能成为第三代的孟婆继任者,这故事不在人间会在哪里?不是常说人间有爱吗?」

持续一千多年的爱?杜恺威嗤之以鼻。

但也就是这段对话让杜恺威在接下来两百年一直逗留在人间,他认为自己应该找回过去遗漏的记忆,结束这无止境的伤心泪。毕竟,胸口连一丝温度都没有,就只有眼泪是温热的,这情况多可笑!

世界上没有任何悲伤能够持续这麽久,没有的!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

「进来。」将收集泪滴的玻璃瓶盖密封,他揩掉眼角的泪水。

「杜先生,阎罗十殿主知道您回来,特地来拜访。」是忘忧居里的五二,编号五二的亡灵。

转轮王又想做什麽?「就说我还没有回来。」他一点都不想见那烦人的家伙。

砰!门被用力推开,杜恺威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

「说谎是要去二殿的。」薛礼大剌剌地进到室内,白色T恤搭配黑色牛仔裤更显身材颀长,眉宇间英气逼人,若是出现在繁华街头,保不齐被误以为是伸展台下来的男模特儿。

「你来做什麽?」若是说个无伤大雅的谎言都要去二殿报到,现在二殿早就魂满为患,人间进步,冥界几千年来也是日新月异,不合时宜的法令早就修改几万次了。

杜恺威瞪着薛礼,真不明白为什麽这无礼的家伙名字里有礼字,却不懂别人的拒绝,行径无礼至极。

「这麽久不见,知道老邻居回来当然要上门拜访,我知道不能期望你来串门子,所以就自己上门来啦。」

「人间十年,地府十天。」十天是哪门子的久?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薛礼回得坦荡,却得到杜恺威的两枚白眼。

「你究竟来做什麽?」

「十天後你要再去人间?这回一起去。」

「你可以离开?」

阎罗十殿掌管生魂投胎;该投为男、女;长寿、短命;富贵、贫贱,一一地详细记载,每月汇集起来,通知第一殿,再呈丰都。之後再根据阴律,分为:胎生、卵生、湿生、化生;无足、两足、四足、多足等类。

各类的生灵,死後为渐鬼,再依罪、德之大小,依序投胎。所以人间常云,未注生、先注死;落土三分命,富贵天注定。

转轮王的工作对生魂来说很重要。

「满千年就有十天特别休假,今年刚好是千年大关。」薛礼得意的微笑。

「恭喜你,如果没事大门在那里。」

杜恺威话才说完,瞪着刚好送了茶水进来的三九,只见三九着迷地盯着薛礼不放。「薛先生,这是刚泡好的白毫银针茶,小心烫口。」

她羞答答的放下茶水就要离开,却行走三步欲走还留的回头抛记媚眼。

该死!若不是三九资历颇深,已经在忘忧居服务六百年,很多事驾轻就熟,不需要人操心,他真想把她给炒了。这种花痴行径已经把薛礼宠出毛病,每回进忘忧居就跟自家厨房开冰箱一样随便。

「没有礼貌的主人,幸好有位懂礼貌的员工。」万人迷的薛礼朝三九举杯示谢意,才缓缓的抿一口,心满意足。「入口回甘余韵清香,茶好、手艺更好。」

三九得了夸奖才雀跃地离开。

「你若有需要这门手艺,我不介意你把魂领走。」这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员工留着也是碍眼。

「不可!她已经判完刑,论理不能留在第十殿。言归正传,十天後我跟你一起去人间。」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人界对你而言是老马识途。」瞧薛礼这身现代装扮,就连脚上踩的靴子都是新一代流行的环保材质,可见他对人界熟到不能再熟了,而且非常热衷!

「所以才说我跟你一起,带你好好了解啊!你看你都往返多少次了,每回都是这种死气沉沉的装扮,除了黑色还是黑色,虽然黑色是流行经典、万年不败,但有不同的流行元素啊!就像牛仔裤有直筒、喇叭和Skinny的分别。」

「滚。」不滚,没关系,他可以走,杜恺威站起身直接离开起居室。

「呿!真是没有礼貌。」薛礼看着他离开,视线才缓缓落在桌上的玻璃瓶,他伤心泪可以装满玻璃瓶,和两百年前几乎一样,所以人间的两百年游历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任何领会,还是他们没有碰上面?

神啊!我不会泄露天机,只是帮忙做了一个小小的改变,这个小小的改变就像蝴蝶轻轻拍动着翅膀,只是让希望飞翔罢了!



「是,这件事等我後天到义大利後再说。DU这回也不会到,我已经拿到他授权的文件。好!到时候再说。」刘仁豪挂断手机才点头示意服务人员按了电梯。

这是位在市区的奢华建筑住宅大楼,总占地共有四百六十二坪,楼高二十二层,实际建坪却只有一百九十八坪,其余全是公共设施的中庭和花园,去年曾列亚洲区三十大豪宅名单第二十六名。凭刘仁豪的经济实力,自然不可能买得起,他只是一名受雇员工,虽然很高级,却不是顶尖富豪。

当!二十二楼到了,电梯门滑开,他按了门把启动指纹感应器,很快镂花铝合金门出现感应成功的绿灯,「咔!」的一声厚重铝合金镶嵌防弹玻璃门应声滑开。

刘仁豪将文件夹在腋下就进到玄关,抽出鞋柜里的黑色皮质拖鞋换上,踩进义大利进口的浮绘磁砖玄关,绕过法国空运来台还特地聘请法国师傅来台装设的彩绘玻璃墙。

一颗头颅靠在沙发枕靠上,从刘仁豪的角度看不清楚脸孔,但能进来的还有谁?

「这次怎麽不到十年就回来了?我还以为听错声音,幸好你早两天回来,不然後天我就要出发去义大利,这份是授权书,既然你回来就一并签上。还是你要一起到义大利?」绕过沙发来到客厅中央,踩在长毛地毯上,无声无息。

这男人……上天真是不公平。他闭着眼坐在义大利进口的小牛皮沙发上,一身黑衣黑裤,平凡至极的穿着,却在他身上散发出与众不同的气质。

重点就在这张脸上吧!

刚毅如刀劈砍出来的颧骨线条充满男性力道,魅惑人心的鲜艳薄红唇丝毫不突兀的融合在一张脸孔上,更别提那双眼……狭长带锐,只要专注直视彷佛能看进人的心灵深处,不管其中是纯洁还是肮脏,皆无所遁逃。

长相帅气的男人虽然受到欢迎,但更致命的是气质,长相会随年纪渐渐衰老,但气质却会逐渐温厚添增醉人的气息,这就是指他了!

突然,杜恺威睁开眼,黝黑如潭的瞳孔瞟过他,刘仁豪明明什麽话都没有说,却感觉到杜恺威已经知道这八年来发生的一点一滴。

「你做得很好,我真没有想到你有这种潜力,简直是貔貅再世了。」记得八年前自己刚离开时才刚进殡葬业,没想到才八年时间,刘仁豪居然把触角伸及海外,还发展出更多的客制化服务。

太空丧礼?把骨灰送到外太空,可以永远看着美丽的地球?这个广告词挺好玩的。

「这算是称赞吗?」抚平了全身的鸡皮疙瘩,刘仁豪才讪然的开口,「如果下次你肯给我机会开口一一叙述这些年来的辛勤过程,我会更感激你。」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抗议,这男人就是这样,永远无礼的擅自打开别人的脑袋搜寻记忆,擅自窥视别人的秘密,这种感觉就像全身赤裸被看光一样难堪。

刘仁豪真的恨极这种感觉,偏偏又阻止不了他的任性妄为。

「我对你的裸体没兴趣。」

「我应该感激你吗?」刘仁豪讥讽十足的反问。

「不用。」

「对了,这附近有发生过什麽诡异的灵异事件?」杜恺威接过刘仁豪递过来的牛皮纸袋,顺手拿出里头的文件翻阅。

「没有听说过,你有看见什麽诡异的事情?」连他这位最诡异存在的人都觉得诡异?刘仁豪突然觉得自己不想知道答案,「这是你的新名字,加拿大华裔,所有海内外资产都归到这个名字底下了。」

杜尧之,今年三十一岁。从杜恺威换到杜尧之,再之前是杜什麽?反正这不是重点,名字只是人间的代号,十年换上一次又何需记得什麽。

那麽她呢?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居然能够直视着他,纤细、单薄的身形就伫立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隔着车阵与他四目相对,莫名就印在他的眸底,形成心上一道挥之不去的影子,深深地印记在脑海里,他甚至不用闭上眼睛就可以描绘出她的杏形大眼,清澈见底的浅褐色眼珠笼罩着一层水雾。

她,到底是谁?

看见他居然没有丝毫恐惧,只是隔着车阵带着好奇,最後他看见……她越过马路,车子从她的身子穿过,她却丝毫不为所动,直挺挺地往他的方向缓缓走来。

生平第一次,他居然转身调头离开,非常快速地……落荒而逃,当他意识到自己可笑的行为时,已经瞬间转移回到冥界。

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曾经试图再回到那个路口,但冥界一个时辰已经是人间一个月的时间,她已经不在那里,但那双眸子却清晰刻在他的心扉上,空洞、飘渺的深处慢慢透过他的身影开始凝聚,彷佛有什麽要从她的眸中深处奋力一跃而出,就是那瞬间让他……无法克制的逃离。

杜恺……不,杜尧之试着使用感应力,却一无所获,彷佛她就只存在他的脑海里,一切都是想像出来的情形。

这真的太诡异了!

「你才是诡异的存在好吗?」听着杜尧之低喃几次,刘仁豪终於忍不住反驳,「说起诡异应该没有人比得上你,孟婆。」

婆?杜尧之脸色一沉,「你可以称呼我为『孟先生』。」

「你姓杜,孟婆就是一份工作、职称。」刘仁豪总算有种反败为胜的感觉。

「真难得,我居然听见你说这麽多话。」忽地凭空出现的薛礼此时就坐在沙发上,而且笑容可掬的朝刘仁豪伸出友谊之手,「请多指教,我是他的同僚。」

吓!这、这人从哪里出现的?刘仁豪吓得从沙发上跳起来。「你、你是谁?你怎麽进来的?同僚?」手指着杜尧之,再看着薛礼。「你们是同僚?」

那不就是从阴曹地府来的?

「什麽阴曹地府,好难听。我们那叫冥界,也可以称为地狱,这里是人间,上头是天堂。」薛礼朝刘仁豪摇摇掌心,「这是你们人间称的友谊之手,不是死亡之手。」

「你、你也知道我在想什麽?」青天霹雳,又来一个读心术,他们到底懂不懂什麽叫人权?刘仁豪悲哀的想。

「知道凡人想什麽不奇怪,知道他想什麽才奇怪。」薛礼转头看向杜尧之,不意外是一片空白。

「你们也可以知道对方想什麽?」刘仁豪带着讶异,他们是同僚,阴司也是神职的一种吧!所以神明之间也可以知道对方想什麽,无所遁形?

「我们可以用神通进行交流,不用开口讲话对方也可以听见声音,但仅限於对方愿意开启神通。」薛礼指着杜尧之,「他不喜欢讲话,也不爱用神通。」

「哦!就是孤僻,所以他在冥界也没有朋友?」刘仁豪小声的询问,感觉上这位薛礼先生比较人性化。

「屈指可数。你是人。」薛礼瞪大眼,现在才後知後觉。

「谢谢,你终於发现了。」不然他以为是在跟鬼说话?不对,他们应该比较常跟鬼说话,所以是他失礼了。「初次见面,我姓刘名仁豪,是杜尧之在人间聘用的经营管理者,也是专业经理人。」

这种还活着就可以见到阴司的经验,想来以後是可以在子孙面前吹嘘一番,比彭祖还厉害了。

「你就是跳进忘川的那缕魂魄?」薛礼总算想起来——刘仁豪,三十年前,应该说是一个月前大闹忘忧居吵着不肯喝下孟婆汤的魂魄,凡是不愿喝孟婆汤的人都需要经过忘川的考验。「所以你有经过忘川的考验?还是……我懂了。」他看了一眼杜尧之,原来是有人起了恻隐之心。

「你懂什麽?懂我花了这辈子时间做牛做马、任劳任怨的为他卖命?」这才是刘仁豪付出的真正代价。

眼前的男人简直是吸血鬼,让他留着记忆就是记着这分恩情。

薛礼同情地拍拍刘仁豪的肩膀,「他是面冷心冻的家伙,相处久你就会知道。」

一般不是面冷心热吗?刘仁豪瞪着薛礼,忍不住开口问:「你们是同僚,他是担任孟婆的工作,那麽你是……勾魂?」

「再高级一点。」薛礼抬头挺胸。

「黑白无常?」

「现在顺应潮流已经改名为阴间使者,没有黑白无常这种职称了。」黑无常也不是黑到跟炭一样、白无常自然也不是白得跟雪一样。

可惜没有广告,不能买个时段纠正世人的错误想像力,这是薛礼比较扼腕的事。

阴间使者?「所以你们也看电视、追韩剧?」

「当然,我们也会用手机,而且你们现在只有iPhone12,我们已经到iPhone16了。毕竟iPhone的发明人可是他们冥间现任科技长职务,短短九天里,冥界的科技发展突飞猛进。」

「iPhone16?所以贾伯斯人在冥间?天啊!你有用iPhone16?可以借我看一下吗?」刘仁豪兴奋的询问,带着期盼。

「当然可以。」薛礼从口袋掏出新款手机,却发现刘仁豪一脸疑惑地瞪着他的手掌。「啊!我忘记,这手机是冥间制造出品,所以凡人是看不见的。」

呿!那不就是国王的新衣。刘仁豪嗤之以鼻,谁知道这掌间是不是真的有手机啊!

「变成鬼,你马上就可以看见了。」薛礼可是诚实至上的人,最讨厌有人质疑他。

刘仁豪看着薛礼不怀好意的表情,连忙倒退紧贴着沙发背。这人是明着威胁他?不是说要拘魂一定要寿终吗?

「你们闹够了吗?」杜尧之下了逐客令。

「我住这里,哪间空房间可以给我用?」薛礼跳起来,在杜尧之没有赶人前先表明要赖在这里,而且他已经开始推开每个房间门,一一检视房间摆设。

哇!每个房间的布置摆设齐全,看来杜尧之在人间真的赚了挺多钱,连一面玻璃都讲究的从法国空运来台;这是马赛克砖吧!浴室居然利用马赛克拼贴成热带雨林,这种色彩缤纷的设计与他格格不入,杜尧之知道自己的浴室被设计成亚马逊风格吗?不过他倒是很喜欢,居然还有桑拿室呢!

「你去住饭店,费用我出,任你挑。」杜尧之不想和烦人的家伙共处一室,他真的太吵了。

「不要,我要住这里。」薛礼赖定杜尧之。

「住楼下。」这是杜尧之最後的底线。

「楼下也是你的?」毫无天理可言,他居然有钱到这种逆天的程度。

「这一整栋都是他的。」刘仁豪揭晓正确答案。

「你还想再跳一次忘川吗?这次我救你。」薛礼哥俩好的展现亲昵,搭着刘仁豪肩膀亲切询问。不用做牛做马,只需要担任他的财务操盘手就好。

「我没有这麽神通广大,这些是他早年买卖土地几经转手累积下来的财富,除了亚洲地区中、日、韩,还有美、英、法。不过话说回来,你们是神职人员,不是应该没有慾望吗?持戒多闻、少欲知足。」刘仁豪曾问过杜尧之,却只得到他两记冷哼。

「天分三界,神、人、鬼,人死後成了鬼再轮回为人,若是真正无慾,那麽就是神了。」薛礼解释得很简单,却也是最贴近的答案。

无慾就可以成为神啊!真困难,果然是神的境界。

「话说回来,你刚刚问的诡异是什麽事?」刘仁豪猛地想到原先话题。

「诡异?能够让你觉得诡异?」连薛礼也瞪大眼睛追问,向来八风吹不动的人居然会觉得诡异?

「没事。」那双眼睛……或许真的是梦,怎麽可能发生这种事。杜尧之置之脑後。

「那麽我有件事要麻烦你,你应该知道我後天要前往义大利谈生意,但之前接到驻义代表处李大使的委托说他位在温州街的老宅想请我们去看一下。」若不是知道杜尧之要回来,刘仁豪也不敢贸然接下这种委托。

「我不是说过不接受这种委托。」他又不是打鬼专家,杜尧之皱着眉头。

「对方说是最近才出现的,而且我们在义大利的事也多亏这位李大使牵线,顺手卖个人情,反正只是麻烦你走一趟,那些鬼只要见到你都会自动闪得老远。」杜尧之身上的冥界气息光是让逗留在人间的鬼魅察觉,皆会避之唯恐不及,他的存在比什麽驱魔使者或是符咒要强百万倍。

「再有一次,你就自己去。」杜尧之清楚义大利的事业是刘仁豪布局两年而成。

阿玛菲高耸的悬崖峭壁、蜿蜓的海岸线一一浮现在心头上,他还记得波西塔诺这个村庄有绝佳的视野,波光粼粼的海面,微风徐徐带着海洋的味道,山坡上一大片不知名的花,绽开得很嚣张,带着那股味道……咸中带腥萦绕在鼻间不散……不对!那股腥味——是血,怵目惊心的血染红整片花海。

不对,人的血不可能染红整片花草,但是他怎麽会出现这种认知?到底是什麽?杜尧之曾经把这件事跟刘仁豪提过,後来刘仁豪就对阿玛菲的事情挂记着,把生意做到那边应该也有一层缘故是为了他,所以他退让了。

第二章

温州街附近有不少日式昭和时代旧建筑,近几年在政府大力推动观光业的规划发展下,过去的名人住处在经过翻修後,与民间业者BOT合作,成为旅人怀旧的好去处,自然也吸引不少所谓的网红前来拍照,经过网路推广吸引更多游客,其中不乏外国旅客。

杜尧之照例是黑色短袖T恤和黑色休闲裤,外罩一件黑色卡其料风衣,将身高逼近一百九的身形修饰得更挺拔,气质阴郁无损俊逸的脸孔,这才是吸引众人目光的主要原因。

「你们看,那男人好帅。」经过的女生大剌剌地发表欣赏及赞叹。

「他的皮肤好白,比女生还白皙。」同行的女生显然不以为然。

本来以为这些对话会吸引到他的注意力,谁知道杜尧之专注在手中的黄色便利贴,丝毫无动於衷。

温州街××号?是这里。对了门牌号码,确定地址无误。

红色斑驳的铁门紧阖,约莫两尺高的围墙上架着生锈的防盗铁丝,这种带有庭院的老建筑曾经吸引过他的兴趣,所以他也买进一栋就在南昌路吧。

一时兴起还曾去住过两星期,却因为邻近博爱特区,时常有群众集结抗议,影响他的宁静,後来他就放弃了。现在那宅子还闲置着吧?其实他也不记得,或许也会像这栋老宅一样迎来不速之客。

只是站在门外也好一会儿,除了刚开始感受到死魂骚动外,接下来就是一片死寂。死魂?不是怨灵,而且对方一察觉到他的阴气就瞬间回避到八丈之外,原来还是群胆小鬼?这样的死魂在屋子里能造成什麽震荡?

他原本以为是怨魂,当中又以食过死魂,甚至是生前带着冤气死亡的怨魂最为凄厉,有些在人间飘荡久了还拥有强大的摄灵力能造成实物损坏。

「好帅,但他为什麽一直站在门外?这里是他家吗?」

喁喁私语,女声虽然已经极力压低,但对杜尧之敏锐的听觉来说仍属刺耳。

杜尧之忍不住蹙眉,这群人这麽围观,他怎麽进去?烦!太阳西斜近黄昏,他实在没有心情再继续供人欣赏,伸出右手轻轻一挥,瞬间,飘落的叶子停滞在半空中,奔跑嬉闹的中学生左脚颠簸,眼看就要扑倒在地上,却在刹那间静止。

四周静阒,杜尧之正准备要穿墙而过时,耳边听见清楚的声音。

「天啊!荣妍、素婉,你们看见没有?这是怎麽回事?我有让时间静止的超能力耶。」

怎麽可能?他明明施展灵力让时间静止,虽然只能短暂维持几分钟,但确实是可以办到的事情,为什麽会失效?杜尧之的惊愕让灵力瞬间溃散。

叶子飘落地面。

「啊!」少年传来摔倒惨叫声。

杜尧之快速回头看向声音处,无预警地撞进一双熟悉的杏眸中,心脏顿时一阵紧缩,彷佛被人用力掐住般。他们相距仅仅两尺,不再有车水马龙的阻隔,他清楚看见她身着一袭白色连身棉麻裙,肌肤近似白雪,她为什麽会出现在这里?

又是幻觉?

「怎麽动了?难道是错觉?荣妍?素婉?人呢?」一连串的问号和自言自语,她开始四处张望,甚至在对上杜尧之的瞬间也呆愣一下,「你看得到我?」往前几步,她几乎是贴着杜尧之的胸膛问话。

正常人若真能看见对方,被这麽贴近的反应应该是往後倒退,拉出安全距离。但杜尧之只觉得震惊万分,她……她居然敢走近他,而且她身上的气息分明不是……这怎麽可能!不可能有这种差错。

「原来看不到啊。」可惜!两人四目相对,她还以为他也是同伴。「你长得好帅,是我喜欢的类型耶!可惜你看不见我,不过我刚才能让时间静止,或许还能入梦,你住在这里?可是我也住在这里快一个月,怎麽没有看过你回家?」

她继续自言自语,完全不理会自己还贴着杜尧之,甚至伸出手指想戳他健壮的胸膛,靠近时又害羞地缩回手指。

「奇怪!刚刚素婉她们还在,怎麽一下子就不见了?好不容易黄昏才能出屋外透气,怎麽说走就走也不喊我一声。」偷偷摸摸地,她又伸出右手食指慢慢靠近,这次目标是他刚毅的下巴,方正犹如刀劈出来的线条带着性感,尤其薄唇下的凹处有小窝,好可爱!

圆润的指尖触及他的下颚,带来酥麻的触电感;下一秒杜尧之已经捉住她的柔荑,迎上她惊诧的杏眼,「你是谁?」

「你是谁?」两人异口同声。她不敢相信,他不只可以看见她,甚至可以捉到她的手?难道他也是鬼?

不对,荣妍和素婉也碰不到她啊!正确来说,成为鬼魂後,他们根本无法碰触到任何物品,甚至走路都是用飘的,这到底是怎麽回事?「难道你在人间游荡很久?老前辈?」

杜尧之皱眉,发现他的状况在周围路人眼底就是精神疾病患者,捉着空气还自言自语。

「你先跟我上车再说。」没有兴趣供人观赏,他直接捉着她往停在十公尺外的车子走。

「太不可思议了,你居然可以碰到我。这到底是怎麽办到的?连素婉她们都做不到,好神奇!你是什麽朝代的人?」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惊讶中,连珠炮似的问号堆满一卡车,走到大马路看见他从风衣口袋里掏出车子的遥控器才发现不对劲。

前方银灰色的McLaren闪了两下车尾灯,这麽炫酷的车子是他的?哇!她活着的时候应该没有坐过千万超跑,死了之後根本就碰触不了这种实体物品,更别提享受这种高级跑车坐起来的感觉。他握着她的手却直接往驾驶座方向走,所以车子要给她开?

不对!他既然是鬼,怎麽能够拿车子遥控器?难道这是他生前的家人烧给他的?现在陪葬品都做得非常精致啊。「你家人对你真好,这辆车不便宜吧!不过这师傅是从哪里找来的?居然手艺这麽好,栩栩如生耶。」

杜尧之将她拉上车,直接拽她坐进副驾驶座後才正视她,「你到底是谁?」

太可笑!若不是真实发生在身上,说破嘴杜尧之都不会相信居然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我、我居然坐在车上?不是轻飘飘的?是真的坐在副驾座上,太不可思议了。」她伸出右手抚着椅垫皮革。

「你是谁?」见她杏眼圆瞪的模样有着说不出的可爱和憨气,他这次问话稍微小声一点。

「这皮革的感觉好真实哦。」

这到底是什麽情况?这女人根本没有把他的问话听进去;或许她听进去了,只是忽略,毕竟现在她还忙着消化自己的惊奇发现。

他何尝不是!惊奇地发现,他居然无法得知她的来历,千年来头一次出现的诡异情况。身为第三任继位的孟婆,任何魂体不论是冤、凄、怨或者是善,凡是来到他面前只消一眼就可以知道对方前生、今世种种发生过的事情,只要他愿意无不详尽地涌入脑海,让他清楚魂体的根底,但对上她却失效,甚至他都伸出手碰触到她了,还是一无所知,完全空白。

这是多麽不可思议的事情,除非她没有前生、今世?

不对,她不是死魂,她是生灵。

杜尧之总算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她身上没有阴气,眉宇之间也没有。凡是亡者,在停止呼吸後,灵魂脱离躯壳时,眉宇就会沾染上丝丝阴气,随着死亡时间越久,这股阴气就会开始弥漫,团团包围全身。

她的眉宇间有股清灵,「你是生灵?」躯体还活在世上的某一处,唯独灵魂却脱离。简单讲就是灵魂出窍;这种事不算少见,凡是痴愚者,七魄中必有一两魄不全,灵体两离大抵就是植物人,但这种人多半是遭遇重大事故或病况,所以生灵也会出现残缺状况,面部表情不受控或是半边脸损毁,但她却不是其一。

她完整到好像躯体就只是陷入沉睡状况,怎麽可能?人为不可能会出现这种状况,再说,就算是生灵,他也能知道对方的来历。

杜尧之翻看她的掌心再到手背,乾净的掌纹到雪白柔嫩的掌背,只能说她有一双漂亮到可以拍护手霜广告的手,但却没有提供他任何线索。

「生灵?」她一脸疑惑,再看他仔细检查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白皙的大手与她的雪白完美融合,彷佛天生一对,她的脸蛋开始发热。

他这是在吃她豆腐?她要不要把手抽回来,然後叱骂几句?「生灵,是什麽意思啊?」

「你还活着,没有死,你的身体还存活在世界上某个角落里。」

她瞪大眼,「在哪里?我的身体在哪里?我还可以回去吗?」她反手紧捉住他的手。

「我看不见,不知道你的身体在哪里。」这也是杜尧之想知道的答案,「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或许有名字就能查得出来,毕竟现在户政系统电脑化,很好查询,只要有关系和背景就能突破个资法。

摇摇头,失望之情溢於言表,「我一直想不起来,想破脑袋也记不起来。不过荣妍和素婉说我可以自己取一个名字,没有名字是不是就不能知道我的身体在哪里?」

如果她的身体还存活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想必没有灵魂就是植物人的状况,若是再糟糕一点可能气切,不管是哪一个都可以从医院或疗养院开始找起,但他为什麽要为了她大费周章?杜尧之不解,「我会让人试着找,只是这种大海捞针的方法不知道什麽时候可以找得到。」

杜尧之很是不解,为什麽无法知道她的身分?千年来头一次出现的失误,也可能是任职上唯一一次出错,他不禁好奇她到底是什麽身分?生灵却脱离躯体,而且完全没有前世、今生,根本不可能!

「只要有一丁点希望都好!你真是好人,谢谢你!」她笑得很灿烂。

好人?他?杜尧之嗤之以鼻;这个名词与他从不曾连上线,所以她是误会了什麽?

「居然愿意帮我托梦给你家人,那我也要跟着你入梦吗?不然你家人怎麽帮我找躯体?」

入梦?家人?「你是不是误会了什麽?」

「误会?」她不解地看着他,「难道你无法托梦?还是你家人都……对耶,你在人间游荡多久,素婉也是过世很久了……」

「为什麽你都不听别人说完,就喜欢劈里啪啦自问自答一堆?」这是杜尧之近千年来说过最长的一串句子。

「好,你说、你仔细说,我洗耳恭听。」腮边冒着热气,这是她的坏毛病。可能一个人游荡久了,难得可以遇上听众,所以她把积好久的话一股脑儿说个乾净就变成吵杂。

「我有躯体,和你不同,这一台车也是实体存在的车子,至於托梦也不必,我打手机交代下属处理就好。」说完,杜尧之拿出手机拨了快速键,很快对方就接起电话。

「对,是我。温州街已经处理好……对,我带走了。」杜尧之看了她一眼,就见她杏眼圆睁,「不是厉鬼也不是怨灵作祟……对,都处理乾净了。另外你帮我查一个人,不知道名字,但确定现在应该是植物人状况,我会把照片发给你,只是她卧床已久,可能外表不再是像照片的样子。」

还能发照片?拍她吗?听说高感度的闪光相机可以拍出鬼魂的形体,所以这是真的?她开始龇牙咧嘴,试图用嘴型问出答案。

是傻瓜吗?就算她说出声音,话筒中的对方也完全听不见,因为她是灵体,没有躯体。

「我不是傻瓜,不要用那种鄙视的眼神看我。」她忍不住提出抗议。

「好,有事我会找助理,不用让他来,我不喜欢家里有陌生人出现。」杜尧之不理会她的抗议,把电话说完才挂掉。之後才发现不对劲——就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在骂傻瓜?

莫非她也会读心术?

「读心术?」原来他下意识说出口了,「我只会静止时间,超神奇的,但刚才我试着想再做就不行。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至於读心术?」她瞪着杜尧之的脑门,一下子看左、一会儿看右,「好像不行。」

看着她呆萌地晃头晃脑,杜尧之真觉得自己疯了!她怎麽可能会读心术,他这是情急失常。

杜尧之一松开手,她就马上感觉不对劲,轻飘飘,虽然仍坐在副驾驶座上,但手指再也触碰不到皮椅,这到底是怎麽回事?她下意识反扣住他的手,再放开。

「好神奇!摸着你就能触碰到实体物品,你看。」她兴奋地玩起来。

只是这麽一握一放的来回却把杜尧之给惹火,他甩开她的手,「我要开车。」

「哦。」她下意识乖乖坐好,想要拉安全带却发现手扑空,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有实体,不会受伤,也没有被开罚的可能性,「你是不是有阴阳眼?不过有阴阳眼只是看得见鬼,你却能碰触到鬼,而且我摸着你也能触碰到物品,简直就像魔法棒一样。可你明明是人,难道你是得道高僧?」

「闭嘴。」这女人好吵。杜尧之俐落地转动方向盘,不想再搭理她,索性旋开音乐。

「你要去哪里?回家吗?我方便跟你回家?你家里的人也跟你一样有阴阳眼吗?他们看见我会不会吓到?还是我要介绍是你什麽人?你别不说话,其实我很无聊,之前没有人看得见我,所以我只能一人住在温州街那栋宅子里,後来素婉和荣妍她们出现後总算有人可以陪我说话,可是刚才不晓得为什麽她们又不告而别。」她的语气有点低落,毕竟素婉和荣妍是唯二陪着她好长一段时间的鬼,而且重点是她们的长相不可怕。

「其实我在这儿游荡的日子里也见过几位鬼,说真的,那个长相不是很好看,有几次还把我吓得落荒而逃,虽然他们对我没有什麽恶意,但那个长相突然冒出来我这小心肝就会控制不住颤了好几下。」她一副「你懂我意思」的可怜样,企图获取杜尧之的同情,却发现他专注在看路况,根本不理会她,「对了,讲这麽多,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不是在跟你搭讪,只是都坐在你的车子上,总要知道主人名字吧。」

「杜尧之。」

「杜尧之,很好听的名字,我会记住,如果真的有一天能找到躯体回去,我会报恩的,只是可能我也不晓得自己的身分,所以没有办法承诺你一定会厚礼酬谢。」在这儿能开得起千万McLaren的人,应该也不缺她一份厚礼吧!「我没有名字好像也很困扰,你怎麽向人介绍我啊?」

「你以为谁看得见你?」杜尧之按了遥控器,车库大门缓缓升起。

「你住这里?」正对万坪市区大公园,她再怎麽见识浅薄也看过电视,这种花岗岩高档建材只会出现在豪宅建案,更别提寸土寸金的首善之都,居然一楼辟建为接待大厅,并没有被当成出租店面使用——住在这栋大楼的住户一定非常重视隐私。「听我问这什麽蠢问题,若不住在这里怎麽有遥控器还可以进地下停车场。」她乾笑两声。

「其实我也想住在这种地方,反正我飘着就可以进来。但这种豪华建筑物都有一些风水门道,之前我想靠近一栋楼就被震得晕头转向,怎麽都走不进去。」这里该不会也有吧?她有点害怕,毕竟上回可是把她震得七荤八素,难受到她都觉得自己要魂飞魄散。

杜尧之将车子停妥,「你现在觉得不舒服?」

「咦?」她摇头。对啊!车子已经停在地下停车场,可是她好好的,没有头晕,也没有身体要被撕裂的痛楚。她看着掌心、掌背,完全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砰!他下车关上车门,手插在裤子口袋,透过车窗看着她。还不下车?难道打算住在车上?

啊!她看懂他探究的眼神,连忙飘着下车来到他身边,「好神奇,我居然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你这豪宅的风水可能做得不太好,这房子很贵吧!这样其实不好……我的意思是我不是带有恶意的那种厉鬼或是妖祟,但若是哪天不小心被跟着回来,我知道你可以看见,你懂我的意思吧。」是太久没有讲话吗?怎麽她觉得自己越描越黑,明明是好心才这麽提醒他的。

低着头,跟在他身後进了电梯,瞄见他按了二十二的数字键,「住这麽高,视野一定很棒。」

「嗯。」杜尧之盯着她看,沉默不语。

抵达二十二层後,电梯门无声滑开,杜尧之转身就走出电梯,也不理会她跟上来没有,倒是她这回很自觉地跟紧杜尧之,不再劳烦他关注。



咔!电子指纹感应器的声音轻响,门缓缓滑开,这回不用杜尧之招呼,她已经一马当先飘进屋里。

「啊!」屋内忽地传来一声尖叫。

杜尧之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薛礼的声音,「怎麽会是生灵?」

「开灯,」音控的水晶灯乍亮,顿时客厅亮如白昼,杜尧之看见薛礼,微微蹙眉,「我不是说楼下让你住,难道他们没有帮你设定门锁?」

「何必住楼下,反正你这里这麽大,不过我现在知道你不方便的原因了。」薛礼挤眉弄眼,笑得十分暧昧,「不过你把她的魂魄弄出来不好吧!难道她这年纪还有门禁?」

「你也看得见我?」她真的被吓坏了!本来想好好趁机会参观豪宅,谁晓得一转出玄关就看见这人站在阳台前,蒙胧月光洒落形成一道阴影,他就这麽猛然回头对她露齿一笑,白森森的牙齿只让她想到吸血鬼,所以自然就惊呼出声。

「当然,你是生灵。」薛礼穿着一袭合身的粉色西装搭水蓝色衬衫,长相斯文的他颇有白马王子的架式,尤其嘴角一直微弯,看着就是亲和力十足。

「你知道她是谁?」杜尧之一脸狐疑,连他都看不出来,薛礼可以看得出来?「前世、今生都可以看见?」

「你这问法有问题哦!难道你看不出来?」薛礼一脸兴致。

「她是谁?你知道她的躯体在哪里?」杜尧之不理会薛礼的好奇心,只想尽快得到答案。他一直有股强烈的危机感,这女人好像关乎他遗失的记忆,就像一把钥匙,可是他还找不到钥匙孔在哪里?关键到底是什麽?

「嘿!你别激动,我只能知道她在这儿的名字是崔荷娜,其他都看不见,真的。」薛礼举起右手发誓。「这真的很稀奇,本来我还以为看不见是你施法,原来你也看不见。」

「我连她的名字都看不见,灵力对上她瞬间都消失了。」杜尧之走向三门冰箱,从里头拿出一瓶矿泉水,旋开後对嘴就灌,豪迈地饮用半瓶後才停止,却对上她一脸渴望。

「我讲的话比你多了十倍,好渴。」她指指矿泉水,双手合十的拜托。

「给你。」杜尧之将手中的矿泉水递给她。

她兴奋地接过後,右手拿着矿泉水,左手握着他的手,然後将瓶口对着嘴,冰凉的水流过喉咙进到胃里,「真的可以喝到水,老天!我终於可以喝到水了。」

她兴奋地一挥左手,松开他手的瞬间矿泉水穿过透明的右手掉落地面,四处喷溅。

崔荷娜缩回闯祸的左手,藏在身後,尴尬地看着杜尧之,「我还有点不习惯,毕竟你……这种尺寸的魔法棒有点不顺手。」

薛礼啧啧称奇,「向来冰冷如铁的孟大人居然心甘情愿提供灵力供你使用?你不简单哦。」

他根本不是自愿提供,但杜尧之不想说明,由着薛礼继续误会,毕竟解释一旦出口就会有源源不绝的问题出现。

「孟大人?你不是姓杜?」难道是假名?崔荷娜不敢相信,她是这麽真诚地把他当成朋友。

「他是孟婆,孟大人是职务昵称。」

「薛礼。」杜尧之大声阻止,却已经来不及。这大嘴巴!

「让她知道有什麽关系?」反正你能让她忘记一切,就当成是南柯一梦,遗忘可是孟婆的专业。

薛礼不懂杜尧之这麽愤怒的原因,虽然杜尧之面无表情,但从灵力的波动,薛礼知道这人瞬间可是暴力值提升十倍。

虽然他一下子就控制住,但杜尧之为什麽这麽激动?崔荷娜这女人到底是谁?

「孟婆?孟婆不是住在奈何桥边,专门提供孟婆汤给投胎的灵魂喝,凡是喝了就会忘记前世的茶饮。」崔荷娜只是忘记身分,并不代表是白痴。

「没错!你说的都对。」薛礼点头。

「不对,孟婆是女的,他是男的。」崔荷娜一脸愤怒,杜尧之不诚实,他的好朋友也把她当傻瓜一样耍着玩,什麽故事不好编,居然用神话故事来骗人,而且是最差劲的那种!

「他是第三位继任者,谁规定孟婆一定要是女人?」薛礼知道杜尧之不可能解释,所以他大发慈悲的说明。

「那麽你呢?难道是阎罗?」崔荷娜只是开玩笑。

「你怎麽知道?我掌管第十殿。」

「疯了。」崔荷娜拍了一记脑门,白眼翻了两圈。

「你不相信?为什麽?你都能以魂体方式游荡在人间。」薛礼觉得崔荷娜的反应佷有趣。

「你是第十殿阎罗,所以你是转轮王?」若是她没有记错,转轮王不就是掌管生魂投胎的。「我下辈子有机会咬着金汤匙出生吗?」

「天机不可泄露,你还是先关心这辈子吧。」薛礼注意到杜尧之拿起遥控器,「你要出门?不是刚回来?」

「我要去用餐,你们聊得这麽起劲就继续,我不打扰了。」刚好两个话痨可以一起消磨时间,杜尧之不想奉陪。

「我已经叫外送,应该快到,所以不用出去吃了。」薛礼最近迷上的新玩具就是手机,每种电视广告的APP都要下载一次来试用,外卖系统就是现在最热门的下载之一。

「我喜欢单独用餐,所以你们自便吧。」杜尧之已经来到门口,谁晓得後面拖着一根小尾巴。

「可是我没有钱啊。」薛礼回答得很无辜。

没有钱还敢叫外卖?杜尧之回头瞪着薛礼。

崔荷娜也跟着叉腰替他把话说出口,「没有钱你还叫外卖?」

「你觉得自己状况比我好?」薛礼认为连自己躯体在哪里都不知道的人,没有资格指责他。

「你们两个闭嘴,否则我现在马上出去。」吵死了!他们两人就不能安静片刻?杜尧之觉得宁静的生活离自己好远。



没有钱还敢透过外卖系统叫了一桌子的垃圾食物,几乎能想到的食物,从日式到美式都叫了一轮,而且还不知羞耻的说:「不能浪费食物,否则下地狱要把它们吃完才能去投胎。我是替你做善事,这些留给你们,剩下的我带去十殿请大家吃。」薛礼说完,拿着热腾腾的食物消失了。

薛礼拿得无愧於心,毕竟这可是他的跑路费,或许杜尧之永远都不会知道,但那段时间里他可是费尽心思,不停地找出时空间隙,不动声色的引导她。幸好,他们总算聚在一块。

所以他是来打劫的?崔荷娜同情地看着杜尧之,这种冤大头应该不是第一次,看他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拿起纸盒——是清淡的炙烧鲑鱼寿司,他不喜欢重口味的食物,所以比较偏好日式。

柚酱鲜蔬沙拉、紫菜味噌汤、味噌酱烤鱼和炙烧鲑鱼寿司,分量适当,色泽鲜艳,摆放在一起就觉得色香味俱全,看得她的哈喇子都要流一地。重点是还有一篮苹果,听说是日本新品种,外观红粉,几乎与水蜜桃一样。

他优雅地拿着筷子进食,啜着琉璃杯盛装的烧酌。

「好吃吗?」

「还不错。」

看着她一脸馋猫的模样,让他食慾大开。住在冥间久了,不进食对他并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只是偶尔配合凡人习惯,或者嘴馋沾些食物气味罢了。

「我也想吃寿司,可以给我一个吗?」眼睛盯着他的筷子,他夹了一个进嘴巴里,不停咀嚼。好香的酱香味,看着油脂分布均匀的肥美鲑鱼,她忍不住吞咽口水。

「你是魂体,吃不到的。」

「胡说,刚刚不是有喝到水?」他又下筷子了。这是最後一个寿司,她看着他夹起寿司就要往自己的嘴里放,情急之下伸手捉住他的手,将筷子往自己的嘴里送。

成功了!她嚐到肥美的鲑鱼味道,入口即化,好幸福。粒粒分明带着些微醋味的寿司米在齿间和鲑鱼的油脂融为一体,再搭配微呛的新鲜芥末味,好怀念。

「好好吃!人间美味!我都觉得死而无憾了。」

杜尧之一愣,她居然热泪盈眶,眨巴着眼充满感动。这太浮夸了吧!不过是炙烧鲑鱼寿司。

「太夸张了!这不是什麽米其林餐厅的寿司。」

「你不懂!我很久、很久没有吃到东西了,每次都只能看着别人吃。之前那些鬼都有亲人会供奉,只要喊着亡者姓名,亡者就可以享用那些供奉品,虽然他们曾试着要送我品嚐,但我怎麽样就是吃不到。」终於,这次可以吃到真正食物。

「你为什麽对吃这麽坚持?又不会真的肚子饿,也没有饥饿感。」杜尧之任由她握着手,没有抽回来。

看着她将紫菜味噌汤移到面前,然後另一只手拿起汤匙慢慢享用,杏眼满足地眯成一条线。

「这汤进到肚子里还热呼呼的耶!因为他们在享用家人供奉时也是一脸满足的样子,其实鬼也没有饥饿感吧?」崔荷娜微笑看着杜尧之,「吃进肚子里的是亲人对他们的怀念,有人还记得你呢!没有生死两相隔,在你已经遗忘的时候,有个人还深深地把你放在心里,每到那天就会捎上你喜欢的食物来看你,那些吃进肚子里的其实是缅怀。」

缅怀?杜尧之曾对这种习俗嗤之以鼻,毕竟他们所谓的亲人在地府清算善恶後就会进入轮回道,早就忘记还活在人间的亲人,他从来没有想过活在人间的亲人会是什麽心情。人的悲伤可以维持多久?时间会治癒一切,最後消失在时间的洪流里。

「四处闲晃的时候,我见过一个老爷爷,他的妻子已经过世十年,应该去过你那里也饮过孟婆汤,说不定早就去投胎了,」崔荷娜耸耸肩,「可每到忌日老爷爷就会准备一桌子妻子喜欢的菜,点上一炷清香碎念说:『淑德啊!我知道你跟着地藏菩萨修行,早就功德圆满去投胎给好人家当女儿,这桌菜是你的最爱,一年当中我就吃这一天用来想着你,我也老了,若是每天想着你,三千多天要怎麽过得下去,幸好我也老了!这思念总算可以到尽头。』」

崔荷娜收回遥想的迷蒙眼神,定睛看着杜尧之,「我听见才知道,准备一桌供品其实不是给亲人的,只是安慰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允许自己在这一天尽情地悲伤,否则活着的人要怎麽继续往前走?」

「沾染太多负面情绪会让你的魂体承载太多,无法回到躯体里。」杜尧之怀疑她会忘记自己身分是不是与生俱来的灵感力重?讲白一点,具备这种体质的人很适合当乩身,也容易被鬼缠上。

崔荷娜耸耸肩,再接收水果,发现苹果好甜,果肉细致、香味浓郁,「这好好吃。」

「你会不会吃太多?」说话同时,她几乎把桌面的食物都品嚐过一轮,虽然有良心的留几口给他,但从没有进食过的她,一时间也吃太多了。

「你没有这麽小气吧。」不是很有钱吗?

「你很久没有进食了,肚子不会不舒服?」

「我是魂体耶!应该没有关系吧。」崔荷娜吓一跳。记忆中,那些鬼朋友可是把一桌子的鸡鸭鱼肉都塞进肚子里,没见过出事啊!

「你是生灵,虽然魂魄没有什麽影响,但你的肉体会有反应。」

崔荷娜瞪大眼,「你的意思是我不觉得饱,但我的肉体会有饱足感?」

杜尧之点头。

崔荷娜哇哇叫!「你怎麽不早点说,我都吃完了。」

躺在床上的躯体没有办法消耗多余热量,卧床也会降低新陈代谢,所以她哪天回魂之後……会不会成为米其林轮胎的代言人?

「我的躯体若是变胖,魂体的身材也会跟着变吗?」

爱美果然是女人的天性,死了也改变不了。

杜尧之收回手掌,不再理会她的哇哇叫,以秋风扫落叶的速度收拾桌上残存的食物。「时间晚了,你随便找间房间休息吧。」

「我们聊聊嘛!你这麽早睡?我还想问你关於孟婆的事,你真的是孟婆?」机会难得,多少人可以灵魂出窍?更别说亲眼见到孟婆,而且是男的。

杜尧之回头瞪了她一眼,「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件事。」

「你是阴司之一,所以那些鬼看见你都会回避?」难怪荣妍和素婉会突然消失,该不会就是他的关系?崔荷娜总算联想到前因。

「我对你那些鬼朋友并没有兴趣。」

崔荷娜理所当然的点头,一定嘛!见鬼见多了。「其实我也不太喜欢他们,总是在我面前把眼珠子挖出来把玩,不然就是把舌头伸得老长吓唬我,还自以为幽默的打成蝴蝶结,超可怕的!尤其当他们发现我做不到这些时,就把这些行为当成一种炫耀,一点都不觉得恶心。」

杜尧之在房门前停下脚步,「这是我的房间,你想做什麽?」

「可以看一下吗?」孟婆的房间耶!不晓得是什麽风格。

「谢绝参观。」看着她滴溜溜转的黑眼珠就知道她在脑补什麽,杜尧之不想满足她无聊的幻想,直言拒绝。

「那你有什麽法力、法术?隔空取物、瞬间移动、停止时间或是可以跨越时空、时空旅人?」崔荷娜一一举例,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崔荷娜想要躺在席梦思大床,却发现身体总是轻飘飘地往天花板靠拢。可恶!她已经试了半小时,还是无法如愿躺着享受席梦思独立筒床的绝佳支撑力,没想到他随便一间客房基本配备都是席梦思,这一张床就要价六十万台币啊。

更可恶的是她只能享受天花板的希腊画风,贴着维纳斯的胸部哭泣。他居然在天花板上绘了名画〈维纳斯的诞生〉,栩栩如生外还有精致的象牙色浮雕立体绘金框。

不过,他真的能够跨越时空?虽然他不回答就送她两片阖紧的门板,还警告只要擅闯就要把她扫地出门,但从他表情看来似乎真的可以时空旅行,所以荣妍和素婉打听的消息没有错,这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办到。

真是活久了,什麽都可以见识到!除了孟婆,还有阎罗,接下来出现九天玄女也不惊讶了。

但是她要怎麽做才能说服他的帮助?感觉上他不是热心助人的类型,甚至可以称得上冷漠,若不是她让他起了好奇心,说不定就视若无睹走过去,就像那天在车水马龙的路口一样。

记得她会到温州街也是因为他,那天他突然出现在十字路口,也是默默地看着她,感觉上好像是故意引导她到温州街,但在温州街见面时他又是一脸初相见的样子,只要想到那幕,她莫名就会一阵心脏紧缩。

为什麽?从心底发出的哀鸣这麽沉重……

重点是她的记忆,彷佛是从见到荣妍和素婉才开始存在,若她真的是生灵,那麽她身为人的记忆呢?

他到底是谁?难道与她的记忆有关系?荣妍和素婉也是,从见面就觉得亲近,甚至对於她们的心愿,崔荷娜总觉得好像感同身受。

不可能!他是孟婆,冥界与人间怎麽可能有什麽牵连关系,但那股深沉的悲伤又是怎麽回事?崔荷娜无法解释那阵心慌,只好不停用话语来填充缺角,她怕一旦陷入沉默就会被吞噬,无止境的悲伤深渊就像一头隐匿在黑暗的野兽,正虎视眈眈着。

「你在想什麽?」

吓!崔荷娜定睛一瞧,与她同样浮在天花板的女子巧笑倩兮地回望。

「素婉,你怎麽找来的?」

「还有我。」拥有鹅蛋脸的荣妍从天花板探出一颗脑袋,确定除了认识的人外没有危险,才缓缓进到屋内。「那个人的气好凛冽,难道你没有感觉?」

崔荷娜摇头,很兴奋的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了,崔荷娜!我的名字是崔荷娜。」

「你想起来的?」素婉瞪大眼睛。不可思议!这丫头都想破头了,一度放弃,现在居然突然想起来?

「别人告诉你的?是不是他?」荣妍总觉得黑衣男子不简单,在人间游荡这麽久,她也见过几次阴间使者,但他身上凛冽的气势明显更胜阴间使者,更危险。

「也不是,是十殿阎罗告诉我的。」崔荷娜不好意思的搔着後脑杓。「不过他们都看不出我的来历,难道我是神界的人?」灵光一闪。

「神经病界吗?」素婉乐得阖不拢嘴。

「你说什麽话!」崔荷娜反瞪素婉一眼,「还想不想完成你的愿望?」

素婉连忙飘到崔荷娜眼前,再十公分,四片唇就要相吻在一起,吓得崔荷娜连忙往後退了几公分。「你刚才说什麽?完成愿望?真的有人可以跨越时空?」

「你们之前不是说有?难道是在耍我?」这下换崔荷娜激动起来了。

荣妍拍拍素婉,要她少安勿躁,「黑衣男子有承认他可以做时空旅行?」

「他也没有否认。」

「能够做到时空旅行的男子绝非一般的阴间使者,他在冥界是什麽身分?」素婉恢复冷静後,马上就厘清头绪。

「孟婆,他虽然是男的,但在冥界就是掌管孟婆汤和往生台,这麽算来应该也是神的一种吧。」反正,绝对不是神经病那类的。崔荷娜是无神论者,对神话故事的了解也有限。

「孟婆是阴司,也是神赋予的神职之一。」素婉在人间流连最久,自然听到的消息也最多。「但是他愿意帮助我们?」

「感觉他很冰冷。」荣妍下了定义。

「不是乐於助人的类型,所以你能帮我们说服他?」素婉把一切希望都押在崔荷娜身上。

「我试试。」崔荷娜其实也没有多大的把握。

「我们一切希望都靠你了。」荣妍下了最後结论。

「别这样!这些期望太沉重,我怕让你们失望。」崔荷娜面露难色,真是山一样大的压力。

「拿出你的实力,撒泼卖萌样样来。」素婉帮忙出主意。

「感觉上他不吃这些招数。」崔荷娜是认真想过对策。

「那依你看,他吃哪一种招数?」荣妍不认为才认识半天的崔荷娜能了解他多少,既然能被神挑中进而担任神职,不可能随随便便就答应帮忙。

若是这麽好说话,那不就忙死了。

「动之以情。」崔荷娜握紧拳头。

「你想让他爱上你?这是好方法,男人若动情是有可能任由情人予取予求。」素婉同意这个方法。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大前天不就看见一名女子站在顶楼大喊要跳楼,还嚷着要救护人员找她的男朋友来收回分手那句话。

「神是不能谈恋爱动凡心的。」崔荷娜看过不少电视剧,十殿阎罗不也说过:接近神的境界就是无慾无求。

「所以你的动之以情,指的是什麽方法?」荣妍虽然认识崔荷娜不久,却莫名了解她,她总是有一些突发奇想,效果有时候还不错。

第三章

杜尧之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一直以来他都习惯晨起就泡上一壶红枣茶,看着烟雾袅袅,嗅着微微甜味。现在那壶红枣茶被倒进白菊瓣瓷杯,她很自然地握着他的手,然後慢慢地享用红枣茶。

崔荷娜微眯着杏眼一脸舒心模样,杜尧之看着她白皙透明的手因为摸着他,沾上灵力後渐渐清晰实体化。才过了一个晚上,她的动作更加熟练,真把他当成魔法棒?一股莫名不悦令他想抽回手,却在瞟见她微弯的嘴角瞬间冻住。

只是喝杯红枣茶值得这麽满足的微笑?

「你的早餐就只有这个?」白色大理石桌面空无一物,除了茶。崔荷娜觉得可惜,她还以为有法式火腿可颂之类的丰盛早餐。「一日之计在於晨,只喝这个怎麽会饱?」

「昨天就说过,没有进食,我并不会有饥饿感。」而且连红枣茶都进她的肚子里不是?杜尧之发现她把红枣茶都喝完,却没有放开他的手,反而捏进掌心里揉搓。

她在紧张什麽?

「你……昨天不是提到可以穿越,就、就是时空旅行这类的事。」不自觉中,贝齿咬着红唇,嗫嚅半天才说完一句话。

「你看太多电视剧了。」杜尧之浓眉微蹙,锐眼带着探索,却发现一样一片空白。不管他如何提高灵力,开启神通,对她都不见效力,不能知道她的过去或未来,也无法知道她现在想什麽。「你在紧张?」

「紧张?哪有!」崔荷娜杏眼圆瞪着杜尧之,严正否认。

「你捏着我的手。」杜尧之视线落在她的掌中,发现她的掌心柔若无骨,无形中,她居然汲取他的灵气到一定程度让自己足以实体化。

这女人到底是什麽人?居然可以罔顾他的意愿,自由操纵他的身体,更奇怪的是他居然无法拒绝,而且一切理所当然。

「噢!我不是故意的。」崔荷娜连忙松手,「没有捉痛你吧。」怕他记仇,下次就不出借了。

「你到底想说什麽?」忽视由心底缓缓升起的失落,杜尧之看着她。「现在不说,以後也不必再说了。」

昨晚,他感受到死魂的异动,就在她的房里,所以是她的朋友?她居然真的跟死魂结交成好友。

「其实也不是什麽大事,只是一点点小事。」崔荷娜用左手指节表示,就这麽短一截的小小事。「对你而言应该是举手之劳。」

杜尧之睥睨着她,等待她接下来所谓的「小事」。

「你知道我有两位好朋友,就是荣妍和素婉。她们虽然在人间飘荡很久,可是绝对没有做什麽伤天害理的事情,而且她们的容貌一点都不可怕,只是脸色黯沉一点,但眼睛和嘴巴都在该在的位置,平常也不会对我恶作剧,算是我在人间游荡时最好的朋友。若不是她们,我都不敢相像自己过得有多麽凄凉。」也不晓得一个人多久,她其实很害怕,尤其没有记忆又发现没有人可以看得见她。

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死亡,却渐渐发现自己和那些亡灵不同。

在游荡期间,她也遇过对她怀有恶意的亡魂,有一些甚至张牙舞爪试着想要吞噬她。她遇到过一次,若不是素婉救了她,崔荷娜简直不敢想像後果。所以素婉她们对自己除了友情,还有救命之恩啊!

「她们拜托你什麽事情?」看着她眼中瞬间迸发的恐惧,杜尧之相信她可能遇过怀有恶意的鬼祟,或者更凶险的厉鬼。

好厉害!崔荷娜带着崇拜的眼神,「所以你都知道了?其实对你来说不难,素婉、荣妍有想告别的人,所以才会一直流连在人间。只要见了想见的人、说完想交代的话,她们就可以心无罣碍的去冥府报到了。」

「她们都死多久了!一位明初、一位民国初年,想见的人应该早就化土成灰,魂魄都到地府报到了。」还以为是什麽大事,居然是……杜尧之愣了一会儿反笑出来,伸手揉着後脑,该不会是他想的这样吧!

太可笑!痴心妄想。

「所以才想拜托你啊!你不是能够跨越时空?」崔荷娜的杏眸大眼里写满期盼。

「我为什麽要帮你?」

「助人为快乐之本,而且做好事有好报啊!神不也都这麽劝世?」

「所以你是神的使者?」

「我不是,但你是啊。」崔荷娜想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也知道跨越时空这件事应该不容易,根据素婉的说法是她留连在人间这麽久,好不容易探听到只有神赋予职责的阴司才有这种能力,而且也不是随便就可以施行。拜托你!这是她们唯一的机会了。」这样的动之以情可以奏效吗?

杜尧之一声冷嗤,「为什麽要这麽努力帮助她们?给我一个可以说服我的理由。」

崔荷娜深呼吸後,微扬起嘴角,才轻轻的说:「这是我的幸福,小小的。」

「什麽意思?」幸福?

「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以为和她们一样都是一缕亡魂,却对人间有未完成的依恋而留连着。但是没有,我记不得自己的过去,也想不起来那个依恋是什麽,听着她们描述着深刻的回忆而迟迟没有办法离开人间,这种桎梏灵魂的痛苦却又带着丝丝幸福,因为心中挂念着那个人,连死亡枷锁都无法解脱。」她指着胸口。

「我这里空空的,你说我还活着、是生灵,但是我一直没有感觉,直到遇到她们,听着她们的故事,我彷佛也跟着走了一趟,渐渐地她们的愿望也变成我的,那麽她们的幸福我是不是也能够偷偷嚐一口?所以我想帮她们完成愿望,就只是为了那一口小小的幸福。」

眼角闪着泪光,崔荷娜第一次把心底深处的话毫无保留说出来,「因为我不知道我的人生到底有多苦涩,居然让我脱离躯体游荡,还忘记一切活着的记忆,乾乾净净的忘记。或许多一点幸福的滋味之後,我会有勇气去找回来。」

杜尧之的脑袋有片刻空白,但他不会承认,只是别过头,回避她的视线,「这些肺腑之言说得再怎麽动人心,又关我什麽事?」

「你不是看不见我的前世今生?连神通、灵力对我都使不上劲,你不是想知道为什麽?」接下来就是诱之以利,崔荷娜知道他的心结。

「这两者我看不出有什麽关联。」

「如果我有勇气找回记忆,你想要的答案或许就在其中。」

「也可能没有。」

「但是你没有损失啊。」

这就是她的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只是他会答应吗?崔荷娜屏息以待。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尤其他时而锐利、时而蒙胧的眼神,彷佛透过她在回忆什麽事。崔荷娜不敢出声打扰,空气中浮动着沉默,还有一丝丝……道不清的暧昧?

怎麽可能……动之以情才不是什麽爱情,都怪素婉胡说八道。

她的粉颊莫名飘来两朵红云,明明是生灵却因为沾上他的灵气而出现实体化,或许一会儿灵气挥散就会一如往常,渐渐透明。这样的女人和女孩的混合体,究竟有什麽苦涩的记忆?关乎他的吗?

杜尧之清清喉咙,「你必须要了解所谓的穿越时空其实不全然是穿越。人会犯错,神也会,只是机率微乎其微,但不代表不会。有一些或许是神安排的错误,为了弥补这些错误,阴间使者就会递交报告到十殿阎罗那里。不该死亡的亡魂因为时间还没有到,自然就无法投胎,偏偏他们的躯体可能因为某些失误无法再使用。」

崔荷娜瞠目结舌,「所以安排亡魂穿越时空,需要在其他朝代找那些人附身还魂?」

「对!就像你这麽理解的。」

「所以你真的可以穿越时空?素婉说对了!」

不就是这麽相信才缠着他吗?所以现在是他被诈了吗?「应该不是你所想像的穿越,这是一个平行时空的概念,同时存在於另一个平行空间里有另一个朝代正在进行。听不懂吗?」注意到她的表情是迷惘的,杜尧之乾脆动动手指,以灵力控制黑色矮柜上的摆设品,「这个象牙雕的童子牧牛是清雍正时期的作品,陶黄釉牛是隋朝出土,墙上挂着的是近代崔如琢的泼墨山水,这三个物品,正在同一时间却不同空间各自存在着。」三件物品飘在空间,以不同角度旋转。

「这、这原来不只可以隔空取物啊。」不对,重点不在这些灵力!「你刚说那是隋朝的陶牛?真品还是赝品?」崔荷娜抖着小心肝,若是真品,岂不是能进故宫等级的收藏品?他这麽用灵力凌空翻转,若是掉落碎裂岂不成国家一级罪人,损坏国家文化一级品。

「应该是假的吧。」若是真的,怎麽就随便放在黑色矮柜上?崔荷娜抖着嘴角,害她吓出一身冷汗。

「真的,这里没有假的。」

「真的你就随便摆在架子上?台湾地震这麽多,每隔十天就有零星有感地震耶!快点、快点把它们都归位啊。」崔荷娜吓得语无伦次,伸手拍打他的手臂。

这是打他?很特别的感觉,没有人敢对他动手拍打,这种冒犯的行为她做起来驾轻就熟是怎麽回事?

但杜尧之还是在她恶狠狠的警告眼神下,将所有物品都归位。

「我只是跟你解释,所以你懂平行时空的意思了?」

「就是在另一个空间里,可能正在进行的是隋朝,而另一个时空则是民国初年,也会有荣妍这个人?」崔荷娜瞪着他,现在是在藐视她的智商吗?

「对。所以命不该绝的魂魄将会被送到其他空间的躯体,附身回魂。」杜尧之看着崔荷娜,「我可以带着你们回到想去的朝代,但你必须承诺不得改变任何事情,除了说出想说的话以外,不得干扰对方生活。另外,她们想见谁、做什麽,我都要先一一知道。」

「这当然应该,可是荣妍和素婉很怕你!我先跟她们商量一下,请她们勇敢面对。」崔荷娜正要离开客厅回房间。

「不用!你们听见了吧?如果愿意就现在现身,若是不愿意也可以当作没有听见。」杜尧之对着她的房间说。

不消多时,崔荷娜身边就隐约出现两个淡淡的身影。

素婉怯怯的问:「你真的愿意帮我们?」

「先说要帮什麽,我不会盲目承诺。」杜尧之冷着脸。

「那麽我先说吧,我出生在一九○○年,卒於一九一九年的上海,那年上海最大的话题大概就是南北和平会议——」

随着荣妍抑扬顿挫的声音,空间开始扭曲,时空转换……



上海黄淮路上车水马龙,两旁夹道的梧桐树叶黄成荫,随风摇曳,一片黄灿灿的宣告秋意渐浓。

她从复旦大学下课就匆忙搭上电车来到黄淮路上,只为了赴约,气喘吁吁才推开茶馆的门就听见他不悦的声音。

「怎麽这麽久?我都等你二十分钟了。」男子双手环胸,十分不悦,一袭合身的深褐色西装衬托出颀长身材,挺直的鼻梁下是一张单薄的唇,此时正抿紧着。

「对不起,教授今天讲得比较久,所以下课时间迟了,你找我这麽急有什麽事?」她的脾气温和,语调轻柔,对男子的坏口气似乎习以为常。

「你到底是怎麽讨老头的欢心?怎麽他对你比对我这亲儿子还上心,若不是他做主让我们订婚,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老头在外偷生的私生女。」话语十分恶毒,惹来女子微蹙眉头。

「你平常怎麽说我都可以,但对耿伯父不应该这麽没有礼貌,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对我来说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

「卢荣妍,别把话讲得这麽恶心,尊敬?还不是因为老头资助你从小到大的教育费,你是尊敬钱吧!他若有这等善心,怎麽会这麽对待我母亲?不过是一名沽名钓誉的老头子,你要尊敬是你的事,我要你做的事呢?」

卢荣妍从棉布车制的手提袋里拿出牛皮纸袋,「你要我帮你翻译的文件在这里。」

他正要拿走,却被她捉住另一头不肯放。

「这些英文稿是你写的?」卢荣妍认得他的笔迹。

「对!放手。」

「耿少忠,你知道你写的是什麽吗?你在煽动学生,若是让德国大使馆发现会有什麽後果?」卢荣妍压低声音。「耿伯父与德国大使一直维持友好的生意关系,也是因为这层关系才把你送到德国念书,这一切不是让你利用来做这些事的,若是事情爆发,你让伯父怎麽办?」

「这里是中国,我是中国人,为什麽要由着德国来我的故乡作威作福?」用力扯过牛皮纸袋,「你若怕事,就快点说服老头解除这桩可笑的婚约关系,不解除也无所谓,我不可能娶你。」耿少忠转身离开茶馆。

坐在隔壁的男子扣着杯耳,轻啜几口,享受红茶在喉咙滚动时的香味。

八国联军时被各国分割成各区块的上海充满异国风情,这颗东方明珠包融各国文化,发展出属於自己的独特味道,茶馆里除了文山包种,也有英式红茶,应有尽有,却在装潢上选择中国味浓厚的红色灯笼作为室内照明,菱格窗花、山水插屏作为隔间,十足古风。

「没想到荣妍十九岁时这麽漂亮!」崔荷娜看着穿着鹅黄色棉质洋装的卢荣妍,注意到她一脸担忧。「不过,为什麽耿少忠是她的未婚夫?而且他们的关系听起来很差。」

对於崔荷娜的问题,男子只是扣着杯耳缓缓吹凉茶,丝毫不给好脸色,置若罔闻。

「这麽生气?不要生气嘛。」崔荷娜拉了一下男子白色衬衫的衣袖。「虽然荣妍的心机比较深,但我相信她。」

男子抬起头,是杜尧之,他瞪了崔荷娜一眼:若是敢碰到我,马上就会现身。凭空现身这件事一定会吓坏所有茶馆的人,到时候她可有机会上万国展览,弄不好还会被各国当成抢夺的奖品。

「我不碰、不碰。」莫名,她就是懂他的意思,所以手指马上松开衣袖。

卢荣妍恰巧收回目送耿少忠的视线,回头却与杜尧之刚好四目相对——正确来说,杜尧之是瞪着崔荷娜,但是卢荣妍看不见崔荷娜,所以她误以为杜尧之是在看她。

这男人的眼神好深邃,子夜般容易令人迷失其中,卢荣妍也说不出原因,只觉得这眼神好熟悉。她下意识朝他点头招呼,却发现这动作似曾相识,在久远的记忆深处里也曾经有过这一幕。

对,就是这个眼神,去年她进复旦大学参加开学典礼时,曾经与他在凤凰木下相遇过一次,当时凤凰花开绚丽如火,这一双眸子历经沧桑……平心嚐世味,冷眼看人生,一股莫名的骚动敲响心钟,当时他们也是这样四目交加。

然後她逃避了!

相隔一年,她居然一眼瞬间认出他来,甚至还勇敢地打了招呼,只是他起身转身就走,浑身散发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这男人……到底有什麽故事?

卢荣妍目送着他走出茶馆,思绪久久无法恢复。

「荣妍跟你打招呼,你也稍微回应一下,嘴角这样扯一下就好。」崔荷娜跟杜尧之身边,还用指腹将嘴角往上拉扬,示范角度只要这样就好。

「我说过来这里就不能干预他们的生活。」总算四下无人,杜尧之才停下脚步正色教训崔荷娜。

「我想干预也干预不了啊。」崔荷娜伸出透明的手掌在他面前摇一摇。「只是我不明白,现在是一九一九年,荣妍说她是在十九岁那年病死的。可是刚才看见她脸色红润、气色鲜明,哪有什麽重病的徵兆?会不会是时间久远,荣妍记错了?」

「亡魂不可能会记错自己死亡的时间。」杜尧之若有所思。

「所以你知道?」

「难道她没有告诉你?没有前因後果,你只听着她随便讲几句可怜话,就剃头担子一头热的答应帮忙?」杜尧之以为她们的友情是掏心掏肺,所以过程她都知道。

但显然他是高估了崔荷娜。

崔荷娜双掌捂住脸,偶尔裂开指缝偷觑他一眼再阖上,她知道这是掩耳盗铃的行为。「不管再怎麽亲密的人都会有秘密,潘朵拉盒子里装的都是人心深处的黑暗,为什麽一定要知道?」

「你觉得她很爱她的男朋友?」

崔荷娜瞪大眼睛,「当然啊!不然为什麽要死守在人间几百年?就怕对方也逗留在人间等她,才愿意这麽做不是?」

「整个脑袋里都是粉红泡泡。」杜尧之鄙视地看一眼崔荷娜,却仍然伸出手拉住她的手腕,再转弯是复兴公园,但下瞬间崔荷娜以为自己眼花。

这是怎麽回事?瞬间移动?他真的会瞬间移动!

偌大的寿山石上以烫金的英文书写字体写着马立斯花园,入目所及是红砖红瓦具有浓厚的英国风格建筑,随着缓步进入,喷水池水声淙淙衔着小桥流水,一大片绿意盎然的草坪映入眼帘。杜尧之自在地漫步其中,彷佛回到自己家中,确实也是自己家吧!

「这里……你会瞬间移动。老天啊!居然真的会——等等我,你要去哪里?我们不跟着她好吗?万一发生什麽事呢?」崔荷娜追上他的脚步,这人仗着自己身高高就一步抵她两步,走得比飞得还快,虽然她是用飘的,但好像控制不好速度,总觉得轻飘飘压不住脚步。

这是因为来到这个时代吗?

「会有感觉。」杜尧之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也不管她领会没有,迳自进入大厅。

崔荷娜看见厅前的外国人朝杜尧之敛身打招呼,再看着他接过对方送上来的柠檬水,轻啖一口後再吐进痰盂里,顺手接过热毛巾拭过手,放回托盘,动作一气呵成。

拐弯、直走,杜尧之熟悉地在屋子里穿梭,一直到二楼才挥手屏退尾随的外国人。

他开门进去後,崔荷娜忙着询问,「你住这里?这里是不是瑞金酒店,上海最高级的酒店之一?」

「现在叫马立斯花园,是英国私人所有。我跟他曾有一面之缘,所以他答应这个房间永远留作招待我使用,这里也是他的私人会馆。」杜尧之看崔荷娜开始展开探险,乐不可支的模样,提醒道:「他来了。」

「谁?」崔荷娜走到白色玻璃窗前,正想推开窗户。

「耿少忠,他就在楼下的房间。」杜尧之指着地板。

绝了!这简直就是开外挂,崔荷娜直觉要抱紧这个粗大腿,「他怎麽会在这里?」

「想知道就走吧。」杜尧之站起来,脚尖轻点着地板,崔荷娜就发现自己居然不是轻飘往天花板……不,也是天花板,但却是往下沉,穿过地板看见的——就是半小时前才见过的耿少忠!

崔荷娜东张西望,却没有感觉到卢荣妍的存在,拉上窗帘的房间十分阴暗,让她觉得不舒服,下意识往杜尧之身边贴近。等到眼睛适应昏暗後,她才惊觉耿少忠被人绑在咖啡色牛皮沙发上,脸色阴沉。

「这、这……他被人绑票?」才一眨眼的时间,歹徒这麽神通广大?崔荷娜捂住嘴。

「仔细看清楚。」杜尧之就知道这女人是直觉系动物,推论永远只有一个方向。

「他们认识。」崔荷娜总算看出端倪。

「你绑我来做什麽?」

耿少忠面前的女子是金发外籍,身形十分娇小,而且他说的是德文,所以对方是德国人?

「我是来阻止你做傻事。」金发女子抽出牛皮纸袋的信往桌上一抛,「你以为你做这些事神不知鬼不觉?」

「知道又怎样?这里是我的国家,为祖国做事难道不对吗?」

「你鼓吹德国的大学生支持退出中国的和平协议,你认为德意志帝国会容许这件事发生?你别忘记你父亲与大使是多麽交好。」茵瑞一身红色骑装,手持马鞭时不时甩动,划破空气传出的唰响格外吓人。

「所以?」耿少忠撇嘴,「我父亲自愿当一名卖国贼,儿子就不配忠胆爱国吗?」

「你正在把你父亲推向地狱。」

「我已经在地狱了。」耿少忠认为当父亲置病弱母亲於不顾,还违反他的意愿强迫他到德国,他们的父子之情就已经绝断。「你以为我不清楚吗?他把我送到德国明面上是念书,私底下是对德国政府输诚,所以把我送去当人质,藉以换取德意志政府的信任。这世界上没有人是真正的傻子!」大概就那女人是傻子,还真的相信父亲是正直的好人。

「对,只有假装傻子的聪明人,另一种人是自以为聪明的傻子。他们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没有对你动手,但他们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为了警告你会做什麽事?替你周围的人多想想吧。」茵瑞本来不想蹚这浑水,若不是她,那名温婉的东方女孩早就出事了。

「什麽意思?你指谁?」耿少忠蓦地後颈寒毛竖立。

「是谁啊?」崔荷娜侧着头看着杜尧之,既然都开外挂了,想知道谜底应该也很简单。

「笨蛋。」杜尧之不屑说出答案。

「难道是荣妍?快点,快带我去找荣妍!」崔荷娜拍着杜尧之的手臂催促。

「去又能改变什麽?你忘记答应过的事吗?我们只能当一名旁观者,不能插手任何事。凡是在这个时空改变一件小小的事情,都可能连带影响其他空间的未来。」杜尧之睨着崔荷娜,「我早就说过不带你来,看了只是难过而已。」

「我没有实体,就算想也改变不了,我只是想知道荣妍到底发生什麽事,这些经过或许也会触发我的记忆啊!荣妍这麽爱他,甚至愿意为了他受罪,我要知道是怎麽回事。而且荣妍的死期不就是今天晚上,还有多久?」崔荷娜终於觉得不对劲,为什麽荣妍说自己是「急病过世」,但她现在明明都还活得好好的,才十九岁的青春年华。

「知道真相又能怎样?徒惹伤心,还不如当初不要知道的好,有时候对方的隐瞒和谎言也是一种善意。」

「骗子。」崔荷娜带着指责的眼神,泫然欲泣。

杜尧之挑眉,他从来不说谎。

「骗子,如果你真的这麽想,为什麽会答应带我们来这里完成荣妍的遗愿?你不就是想知道为什麽看不透我?不管真相是什麽,就算知道会痛苦、伤心,甚至悔不当初,但至少这是我的选择,不可能因为害怕受伤就永远站在原地,只有经历过今天,明天才会来。」

纤细的肩膀不停颤抖,崔荷娜任由泪水流过腮边,仍不改倔强地迎视他的锐利眼神。她想知道,为什麽荣妍要瞒着她?她一直以为荣妍是最好的鬼朋友,还想要偷嚐她的一口幸福。

所以她被骗了吗?

那麽荣妍来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你想知道,我就带你去。」杜尧之牵起她的右手,右臂轻轻一挥。



荣妍僵直着身体,不敢妄动,一根黑枪管正抵着她的太阳穴。

她从茶馆出来就被人掳上车子,带来这个仓库。她一名单纯大学生,也没有什麽雄厚背景,这些人绑架她要做什麽?

车上她怕得哀求几次,却只得到两巴掌,之後她就不敢再说话,直到进了仓库见到熟悉的面孔,她才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穆勒先生,你要明白我耿家对德意志的忠诚;我儿子会做这些事只是因为这名女孩子的蛊惑,你应该理解二十几岁热血青年整个脑袋充满的就是粉红色幻想。」

是耿京,耿少忠的父亲,也是她口中值得尊敬的长辈。荣妍茫然看着沾染污渍的水泥地板,双手揪紧裙摆。她一直知道事实是什麽,只是怀着一丝卑微的渴望,从七岁开始,在她获得善心人士的捐助时,她以为将开启幸福美满的人生。

十二年了!这个卑微的渴望最後证明不管怎麽努力,都不会获得神的眷顾,但她仍然心怀感恩,尤其是七岁那年他的仁慈,至少带给她十二年的快乐。

「对!没想到居然被耿先生发现了。」卢荣妍的指甲陷入掌心,好不容易把心底的恐惧压抑下来,她厉着声音,「就是你们这群贪婪无知之辈也敢觊觎我大中华帝国?写那些文章只是要震醒沉睡的雄狮,只要我北洋政府和护法军政府达成和平协议,合作群起对抗你们这些洋鬼子,你以为你们还有多少好日子可以在中国耀武扬威?」

砰!棕发男子用枪管重击卢荣妍的太阳穴,卢荣妍瞬间倒地不起。

崔荷娜没有预料瞬间移动後,入眼就是这麽暴力的场面,她放声尖叫,幸好他们完全听不见、看不见她。

她像一名旁观者,只能惊慌的看着一切事件的发生——

「唉!这孩子也是进了大学才……唉!穆勒先生,现在既然知道一切都是误会,不如给个小警告就算了。」耿京带着笑意,呐呐的说。

「耿京,别把我德意志帝国当傻子。」穆勒沉着脸,「你以为我们捉她来之前没有查清楚底细吗?你儿子十岁那年随着你妻子拜访育幼院,当时他见到这名女孩就指名要支助她,这麽一支助就是长达十二年的时间,当中你断过几次援助,还是你儿子越洋从德国自行汇款。你以为这些事情我们不清楚?她现在讲的这些话是事实,还是在帮忙隐匿实情,相信你心底有数。」

耿京的嘴角凝滞,他以为……「穆勒先生,我在你手下帮忙做了这麽多事,对德意志帝国的忠诚度,上天可以明监!我儿子就是一名被祖国大义冲昏头的男孩,他哪知道祖国已经千疮百孔、病入膏肓,只要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好好跟他说的。你知道我就这一个儿子,若是没有他,我这辈子的辛苦奔波还有什麽意义?」再做什麽补救都是狡辩,还不如直接求饶。

「就是看在你的忠心办事的分上,倒在那里的才不是你儿子。」穆勒脸一沉,朝棕发男子点头示意。

只见棕发男子会意之後,向前粗鲁地扯起卢荣妍的长发。

好痛!卢荣妍吟呻着想要阻止,是谁揪着她的头发,好痛!除了头皮外,还有额角热痛,视线蒙胧间,她看见黑色枪管对着胸口。

这是什麽意思?

下瞬间,枪管迸出一声火花!

「不要——」

凄厉的尖叫声也无法掩盖过枪声。

是谁在尖叫?她吗?卢荣妍觉得不是,胸口一阵热液,她觉得四肢僵硬,连低头这个轻微的动作都好吃力。鹅黄色棉质洋装被红色液体占领,区域不停扩大,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件洋装,也是衣橱里最漂亮的一件,领口缀着同色的布蕾丝,圆弧状的下摆迎风会飘出美丽的波浪。

她可以感觉到生命力随着胸口汩汩而出的热液正在溃散,连意志力都开始飘忽,她是不是要死了?

「荣妍,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你不是有话想说?你有什麽话想说?」崔荷娜语声仓促。

她看见了!茶馆那个一身黑色衣着的男人,他怀里揽着一名神情激动的少女,刚刚尖叫的人也是她吧!她说什麽?

「荣妍、荣妍?你看见我了?」崔荷娜捂住嘴。荣妍的视线虽然涣散,却是看着这里没有错,如果看见她,岂不表示……「拜托你!快点想起来,你不是有话要说,你想对谁说?快点去找他啊。」

泪眼蒙胧间,崔荷娜看见一缕透明的魂魄脱离卢荣妍的身体,也看见她原本抽搐抖动的身体渐渐平静,透明的魂魄在瞬间消失,但下一秒却又出现在崔荷娜眼前。

这是怎麽回事?

「荣妍?你、你……」这是民国初年还是那个曾陪在她身边说笑过的荣妍?崔荷娜分辨不出来。

「娜娜,谢谢你!我没有说是怕你吓到,你一直很怕那些死於非命的鬼魂,其实我的特技是把心脏拿出来玩哦。」卢荣妍泪如雨下,唇角却是带着恶作剧的微笑。

接着,卢荣妍看向杜尧之。

「我见过你,好几次!不只是茶馆,还有去年灿烂如火的凤凰木下,几年前也是,更早是……」卢荣妍发现他双眸间的冷然依旧後,粲笑如花,「已经不重要了。」她转身消失。

她该去完成牵挂一百年之久的事情。

崔荷娜转身揪住杜尧之的双臂,「带我去找荣妍,她是不是去找他了?拜托!我们来这里不就是想帮她完成愿望吗?」如果没有杜尧之的帮忙,已经成了魂魄的卢荣妍无法传递讯息给耿少忠。

杜尧之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松开双臂,当他一让开时,场景再次回到那个昏暗的房间,这次崔荷娜清楚感觉到卢荣妍的存在——一缕飘渺的亡魂。

拜托!帮帮她!崔荷娜双手合十,恳切地看着杜尧之。

卢荣妍站在牛皮沙发後侧,默默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耿少忠背影,耳边充斥着他的怒吼。

「……你们搞错了!我根本不在乎她,就算死了也无所谓。她只是老头养来炫耀自己的仁慈,假仁假义,居然被你们误会是我……笑死人!我巴不得跟她扯清楚关系,什麽狗屁未婚妻,在我的眼里就是一尾臭虫!」

「此地无银三百两。」身後暗处传来一阵奚落,让耿少忠的咆哮戛然而止。

这声音好熟悉?耿少忠以为自己听错,回头後,最先入眼是鹅黄色的裙摆,他还记得在茶馆她就是穿这一件洋装,她白皙的肌肤很适合粉嫩的鹅黄色,衬托出她少女的青春,也点缀了大学生的儒雅气质。

「你怎麽会在这里?谁带你来的,茵瑞,你是什麽意思?」当那抹裙角渐渐向前,缓缓呈现在眼前,耿少忠以为自己的眼睛有问题,她胸口那抹怵目惊心的锈红污渍是什麽?「你是……这是怎麽回事?你怎麽会弄成这样?」

卢荣妍缓缓地走到正面,隐约穿透窗帘外已经是路灯的晕黄光线。

天黑了,这一天好漫长啊……

她试着将手放在捆绑住他的麻绳上,却发现落空,只能带着歉意,「对不起,我帮不上忙,连这一点事都做不到了。」

耿少忠不敢相信,荣妍的手怎麽可能穿绳而过?不对,她呈现半透明状。「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怎麽会变成这样?」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你先听我说好吗?」卢荣妍维持一贯的温婉口吻。

耿少忠双眼带着红色氤氲,「我不听,你在哪?快回去,我会马上找到你!瑞金医院就在隔壁,你一定会没有事的,我不会——」

卢荣妍阻断他的话,「我不爱你。」

「你说什麽?」

「我不爱你。」再次,卢荣妍神情坚定地重复一次。

耿少忠神情严厉,「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背负这些愧疚足足一百年了!听我说完好吗?」卢荣妍的泪水如雨下,哽咽抽气,她努力稳住声线,「在你十岁那年,陪着你母亲来到育幼院,我知道你是为了帮你母亲积福才想做些善事,才十岁的你真的比我善良、单纯很多。当时我已经七岁,没有人会领养年纪这麽大、已经懂事的女孩子,可是我渴望可以脱离贫困,我知道你是我唯一的机会,所以不停在你身边转悠,也成功得到夫人的注意,让你指定要捐助我。那时候我觉得既卑微、可耻却又快乐。」

一百年?耿少忠不想听,他突然觉得害怕。他不想知道!「你可以继续快乐,卑微和可耻都是不需要的情绪。」

「人心易变,我不知道这分善心会不会改变,所以我每星期都会写一封信给你,因为我知道我只能捉住你的单纯和善良。後来我赌对了,当耿京先生停止对我的支助後,你接续上了。」

是的!卢荣妍一直都知道後来是耿少忠在支付她的生活费以及学费,甚至清楚他半工半读养活自己,坚决不再伸手跟父亲拿钱後,仍然咬紧牙根支撑着她的生活开支。

她无耻的伪装成小白花,享受他用血汗赚得的钱来灌溉茁壮自己。

「我一直以为……真心的以为接受你的宽容、友善,就会毫无保留地爱上你,书里不是都这麽写吗?施舍者与被施舍者结下的善缘成果,长腿叔叔後来会和茱蒂结婚,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卢荣妍伸出右手捂住眼睛,做错事的人怎麽能哭?她不应该掉眼泪再伪装成弱者。

她是骗子。

「可是,我眼睁睁看着你活在我死後的罪恶感里,你以为是你的爱害死我,却不知道原来是我这麽卑鄙的利用你,这件裙子是你在德国省吃俭用才买回来送我的,可是你居然用你父亲的名义送我。接受这些东西时,我知道都代表是你在传递爱意,我也渴望能够回应你,在育幼院太久,我只知道爱自己,也只有自己能够爱着自己,我希望有人能爱我……」卢荣妍深吸气,努力缓和情绪,才放下右手看着耿少忠,湿润的脸颊却泄露一切。

「我可以爱你的!我并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啊!拜托你,求你!好好活下去,忘记我、忘记一个不爱你的女人,之後五年、十年,甚至是现在,看看你的身边,有一个人一直都在等你,只要你伸出手就可以碰触到。」

「她们都不是你。」耿少忠大声驳斥。「你说你抱着愧疚一百年,所以你对我还是有爱,否则为什麽会愧疚?」

「不对,我爱的是别人。」所以这分愧疚才会如巨石般压在心头上,久到几乎无法呼吸。

「你骗我!」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骗你做什麽?」她的笑容十分惨澹。

「是谁?你若是没有说谎就告诉我是谁?让我死心。」每一字一句都是从咬紧的牙根里泄露出来。这一定是作梦!他上一秒还在跟茵瑞争执,下一秒就看见荣妍的魂魄。

怎麽可能有这麽离奇的事?茵瑞不还坐在对面沙发上。不对,茵瑞维持着相同的姿势,纤指扣着杯耳,墙上的西洋打摆钟也静止,原来这是一场梦啊!

好真实。

「杜尧之,他的名字。」

咚、咔,咚、咔!节奏固定的钟摆声响起,透明的荣妍——不见了!

耿少忠很确定自己没有眨眼,但是她真的不见了。

一股酸涩冲上眼眶,耿少忠还处於茫然,耳边却传来茵瑞的惊呼,「你哭什麽啊,我只是绑着你又没有打你,我这是为了你好。」

「哭?有吗?」声音好遥远,耿少忠怎麽觉得刚才……「刚才时间是不是停止了?」

「有吗?」茵瑞一头雾水,抽起纸巾的动作迟疑了一下,最後还是抽起纸巾替他拭掉颊上的泪水,放软声音,「我相信你不在乎卢荣妍,但我相信没有用,他们不会相信的。」

荣妍,她刚才出现在这里?耿少忠左顾右盼,房间里除了茵瑞和他以外根本没有人,「茵瑞,你把我放了,我现在有急事要找荣妍,我要马上见到她。你快点把我放开。」

挣扎双臂,明知道绑得结实,但他就是无法轻易放弃,最後他只能愤怒地抬脚踹上大理石桌,发出巨大的「锵!」响声。

「你的情绪这麽激动,让我怎麽能放了你。」茵瑞的声音渐渐飘远……

不,是崔荷娜牵起杜尧之的手腕穿过房门,往外走。

虽然她说的话不会有人听见,但崔荷娜还是习惯到四下无人的安静场地。她明明可以飘着回房间,却选择飘在红毯上,沿着雪白旋转楼梯来到三楼房间内,边走她边打量杜尧之的脸孔。

淡漠、冷然,完全没有任何情绪。刚才他应该有听见荣妍的告白,却恍若无事?他们什麽时候开始的……不对,荣妍第一次见到杜尧之应该就是在豪宅的时候,那麽荣妍说的灿烂如火的凤凰木下,甚至还有更早之前……又是怎麽回事?

「太为难你的脑袋?」杜尧之捧住她的脸,半俯着身与她平视。「这只是她的藉口,想断了耿少忠对她的爱意,你连这都听不出来?」

「说谁不好,为什麽要说你的名字?如果说一位连耿少忠都认识的人,不是更容易取信於他?」

「你以为耿少忠不会去求证?她已经死了!但活着的人要接受无止境的回忆折磨。」直接告诉他另有所爱是最好的方法,一开始会痛不欲生,再来就是否认她的话,找出各种藉口来反驳,甚至是否认自己承担所有过错,最後就会开始检讨她的缺点,一直到放下整件事情,耿少忠会有新的开始。

杜尧之看过太多悲欢离合,两百多年的人间岁月,他不停寻找神给的暗示:人间有爱。但这份爱开始得莫名其妙,结束得也很可笑,他看着男女不停陷入与旧对象分手、找到新对象再分手的回圈中。

他不明白这有什麽意义,倒是看了几部电影让他印象极为深刻。《铁达尼号》,杰克死在冰冷的大海里;《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中,K一开始就注定要短命,他们的共同点都是希望女主角能得到幸福,把爱情昇华到无私奉献的境界……

所以最美的爱情是死亡。

这是他得到的结论,也发现凡人真的很自私,谁会愿意用自己的死亡去换取对方的幸福?这种不对等的付出谁会感到幸福?就是因为做不到,所以只能藉由电影来完成这分渴望。

「卢荣妍不爱他,或许在她短暂的一生中,最爱的是自己。」所以才会对耿少忠产生愧疚,至少她还有成为人的资格——懂得愧疚。

崔荷娜拉开他箝制的双手,让脸蛋获得自由後,拚命摇头,「荣妍不是那种人,我总觉得不对。」

「不对什麽?」杜尧之语气带着不悦,他不习惯被人否认。他已经习惯只要他想,就能自由窥视别人的心意,这种无法摸清的感觉很陌生。

他非常、非常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我这里好难过。」泪珠瞬间滑落腮边,一颗、两颗、成串。

崔荷娜揪着胸口的衣服,她也不知道为什麽,不停歇的哀鸣在心谷间回荡,无法抑止的从喉咙间释放,最後她开始放声大哭。

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无法自已,这种无止境的悲伤随着卢荣妍完成遗愿离开人间後,残存在崔荷娜的心中深处。

到底是怎麽回事?听着她的哭声,看着她手握成拳试图捂住嘴阻止哭声,听着她的抽噎,看着她倒卧在地毯上蜷成一团,喉咙不停紧缩,让杜尧之无法说出任何安慰的话语,事实上,他也不熟安慰这件事。

她为什麽哭得这麽伤心?卢荣妍之於她不过就是生命中的过客。他真的不懂,却无法放着她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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