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 发表于 2021-9-17 13:47:37

千寻《引渡人》


千寻《引渡人》

{出版日期}2021/09/22

{内容简介}

引渡人的工作是化解亡灵的执念,
让他们没有遗憾地迈入新生……

凌以树接到女友的约会邀请,要一起去看恐怖电影,
可叶子深信誓旦旦的表示她没、有、传、讯、息!
两人明白事情不对劲,顺着异象追查竟发现剧组人员频传伤亡,
摄影师表面上是车祸过世,实际上是从顶楼被厉鬼推落,
导演失踪联络不上人,再出现已经被鬼吓到中风,连话都没法说,
而这一切,全都跟电影中的某个「角色」有关……



楔子 模型的攻击

吴昺钧头快炸掉了,昨晚喝太多酒,他都忘记自己是怎麽回来的。

揉揉太阳穴,他穿上拖鞋臭着脸进客厅,看见沙发前的桌面上放着一堆模型,他随手抓起一个,是脸涂油彩、手拿长枪的士兵。

嗤,都几岁了还玩这种东西。吴昺钧不屑地撇撇嘴。

从口袋拿出手机,下午两点多,那家伙在上学吧,如果回来发现模型全部被丢掉,应该会大发脾气吧?他恶趣味地扬扬头,心里蠢蠢欲动。

爸爸死掉後,家里只剩下他和吴昺佑,两人不是同个妈生的,年纪又相差近二十岁,话讲不到一处,平日都是各过各的,比起兄弟更像同居室友。

爸爸的性格特质是花心风流,结过两次婚,台面下的女朋友约莫几十个,对儿子没啥责任,他很会赚钱,死掉後留下巨额遗产,身为合法继承人的两兄弟各分一半,足够他们吃喝玩乐一辈子,不必为钱伤脑筋。

即使如此两兄弟还是该工作的工作、该读书的读书,勉强在事业这块版图还称得上努力。

他们从小到大都没被人管过,野生野长大的,爸爸的死对他们而言就是户头多了一笔可观数字。

吴昺佑还是每天骑着单车上下学,每天念书到深夜,继续维持他的资优生光环,而吴昺钧拿到钱就马上跑去买一台BMW 3 Series,从此香车美人,将他爸的性格特质发扬光大。

拉开窗帘,阳光从窗外透进来,亮得刺眼,吴昺钧抓抓乱成一团的头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起汽水,上面贴着一张字条:吴昺佑的汽水。

他翻了个白眼,放下汽水拿起牛奶,上面有同样的字条。

目光扫去,冰箱里的东西十有八九都贴着纸条,吴秉钧冷哼一声,把牛奶上的字条撕掉,打开咕噜咕噜喝光,把空纸盒放回原处,再从口袋里掏出百元大钞,压在底下。

滑开手机,十三通未接来电,一百多个讯息,全都是同一个人——蒋茹茵。

他不耐烦极了,看都不看就把讯息删掉,他最怕这种黏踢踢的女人。

这时铃声响起,来电者又是蒋茹茵,他接起电话,口气是很明显的不耐烦。「喂,吴昺钧。」

「我打了十几通……」

「我在忙,找我有什麽事?」他截断了蒋茹茵的滔滔不绝。

这一问,电话那头先是沉默,然後喘了声大气,却犹豫着没开口。

「没事我先挂……」

蒋茹茵急道:「我怀孕了。」

「哦,恭喜你。」吴昺钧面无表情,转身打开柜门。

「孩子是你的。」他的反应让蒋茹茵心凉了半截。

「多少钱?」

「什麽意思?」

「你要多少钱,才肯把孩子拿掉?」

吴昺钧突然很想笑,几个月前他才对另一个女生说过同样的话,怎样,这麽多人想投胎当他儿子?

可惜他清楚自己不会是个好父亲,做不好的事就别沾手,这是吴昺钧一力奉行的人生准则。

手机那头传来急促的喘息声,他知道蒋茹茵快要抓狂,她是容易激动的女人。

慢条斯理从柜子里找出一碗泡面,撕掉上面的字条,再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摆上,往电热壶里加点水。

「我可以承担保险套公司的失误,但如果你决定把孩子生下来,我半块钱都不会付,别告诉我什麽血缘骨血的,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任。」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不是一份责任、一个麻烦!」蒋茹茵大吼。

他一脸不以为意,「对我来说他就是。好了,你决定好之後告诉我一声,我看能不能抽出时间陪你去医院。」

「吴昺钧,你是人渣!」

他呵呵轻笑。「你到现在才知道吗?都是成年人,想出来玩就得拿得起放得下。」

挂掉电话,吴昺钧将手机转为飞航模式,继续泡泡面去了。





再次醒来,天色全暗,吴昺钧不确定现在几点,但是能闻到空气中有淡淡的泡面味。

他在沙发上翻身,透过窗外的路灯盯着桌上的模型人偶,它正举枪朝向他的脸。

这没什麽,就是角度问题,但他觉得很不舒服,低低诅咒两句,手指一弹把人偶弹翻,接着视线挪移对上吴昺佑的房间,房门没关紧,昏黄的微光从门缝透出来。

吴昺佑睡了,那表示现在已经超过凌晨两点。

不同妈生出的孩子脑袋不同、性格也不同,吴昺佑是建中资优班的学生,而吴昺钧从小就痛恨读书,勉强上了一间没人听说过的大学,毕业後就跑去扛摄影机,这工作跟所学搭不上线,但他喜欢。

可能真的是天赋吧,他越做越好,认识越来越多的人,许多女星喜欢和他打交道,希望自己能把她们拍得美美的。

这是非常正确的观念,在不红之前,剧组里面最不能得罪的除了导演就是造型师和摄影师了。

人脉广,认识的女人自然就多,女朋友一个交过一个,截至目前为止吴昺钧玩得很逍遥,他打算一路玩到老玩到死,并且对天发誓绝不会像老爸那样玩出婚姻、玩出两个对自己不屑一顾的儿子。

冷冷一笑,视线重新回到桌面,他发现刚刚被自己弹倒的士兵居然站起来了,还是同样的角度,长枪依旧对上他的脸。

这是怎麽回事?

在他试着理解状况时,一阵窸窸窣窣声传入耳里,在悄然无声的深夜像被放大千倍百倍,紧接着他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惊恐浮上他的脸。

因为士兵们纷纷转过身用长枪对准他,像是有人颁下了号召令,它们在玻璃桌面上挪动、跳动,越来越靠近。

他是在作梦吧?吴昺钧猛地往自己脸上一拍,可疼痛感让他确定这不是作梦。

既然不是梦,那是……鬼?

倒抽口气,吴昺钧从沙发上跳起来,手机因为他的大动作从沙发掉到地上,他也顾不得捡,抓起抱枕朝那些模型扔去,许多士兵被打趴,但转眼间就站立起来,在起身的同时体型还大了一倍。

「什麽鬼?」他疯狂地用抱枕踢、打、甩、扫。

这些打不死的士兵一次次倒下,一次次站起来,每次起身就长大一倍,没多久它们一个个就长到了三、四十公分高。

五公分的玩偶再多都不会觉得怎样,但一群三十公分高的玩偶群起发动攻击,肯定会让人深感危机。

吴昺钧头皮发麻,大步朝往吴昺佑的房间跑去,他从门缝中看见单人床上隆起的背影,急急地想开口求救。

然而像是知道他的意图似的,原本微开的房门瞬间紧闭,锁叩一转,就这麽把吴昺钧关在门外。

是吴昺佑做的吗?不对,他看见吴昺佑在睡觉,但如果不是他会是谁?

吴昺钧转头看见士兵渐渐走近,他吓得拚命敲门,冷汗争先恐後从额头冒出来,「吴昺佑,快开门!」

房里没有半点动静。

吴昺钧气急败坏,恨不得把门踹出洞来。

这时一个士兵来到他面前,咻的一声子弹射来,吴昺钧手背一痛,他抬手望去,居然流血了?

他反射性地将踹门的脚往射中自己的士兵踢过去,它跌倒了,再站起来时已经有他的腰那麽高。

「什麽鬼东西!」他怒斥。

这时腹部一痛,吴昺钧低下头,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插在右下腹的刺刀,血汨汨往外流,一下子染湿了长裤。

疼痛像蛇般紧紧缠绕着他,恐惧揪住他的胸口,压迫得他无法呼吸,他像被钓上岸的鱼般不断鼓着腮帮子,空气却无法进入肺叶。

眼看着又有刺刀往他身上刺,吴昺钧下意识用手去挡,他清清楚楚听见刀子插进肉里面的声音,明明白白意识到刀子入肉时的那份冰凉。

明明是炎热的七月,周围的空气却冰冷得吓人,嘴巴呼出来的气体还会在空气中结成阵阵白雾,吴昺钧无法思考,他只能凭借直觉,抓起挂在墙上的钥匙往外冲,连鞋都没穿就跑出家门。

关上门,冷汗涔涔,贴着铁门的後背结出白霜,感受到门後的撞击力道,等不及去按远在其他楼层的电梯,他一个箭步从楼梯往下跑。

好险他家在二楼,没多久功夫吴昺钧就跑到地下室停车场,却没在停车场内找到自己的车。

昨晚……昨晚他喝醉了,车子……车子……

脑袋太乱,他根本想不起自己把车子停在哪里,只能光着脚跑到大街上,他气喘吁吁地弯下腰喘息,抬眼就看见自己的BMW。

深吸一口气,吴昺钧朝车子跑去,不顾柏油路上的石子刺得他的脚掌出血,他只想再跑快一点,好远离这个鬼地方。

终於,他跑到车子前,却发现车子里面坐了一个……自己?

吴昺钧呆掉了,他透过挡风玻璃和车子里的自己对看,寒意从尾椎往上窜,直窜上脑袋时,他头皮发麻,两条腿不停抖着,抖得几乎撑不起他的身体。

怎麽会这样?妈的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一点也没有怀疑自己是在作梦,因为身上的血、脚底板的疼痛是那样鲜明,这不可能是梦,绝对不是。

但如果不是梦又是什麽?幻觉吗?吴昺佑在泡面里下了药,他想毒死自己,好继承他的遗产?一连串的问题从脑袋里冒出来,却没有人给他解答。

车子里的吴昺钧转动车钥匙,瞬间车灯打开,刺眼的灯光照在脸上,吴昺钧眯起眼睛握紧拳头,掌心的疼痛让他发现钥匙在他的手上,既然如此车子怎会发动?

他用手肘挡住眼睛,照理说在这麽亮的光线下,他不应该看见车子里的情况,但是他偏偏看见了,看见自己和林宜卉正在车子里说笑,看见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撒娇……

油门不断催加,下一刻车子朝自己撞了过来,就在快撞上之际,吴昺钧跳起来往路旁跑去,险险闪开了。

他还来不及喘口气,车子调头再度朝他撞来。

「Bull shit!」大吼一声,吴昺钧转身往大楼里跑。

他飞快跑上楼梯,三两下回到自家门口,却发现铁门在他眼前轰然倒塌,发出巨大的声响。

该死!他没法细想这麽大的声音为什麽没有邻居听见,只能继续往上跑,当他跑到五楼时,听见了行军的声音。

「一、二、一、二,向右转、齐步走。」

整齐的脚步声从楼梯处慢慢往上,声音越来越近,吴昺钧提起气继续往楼上跑,他没有这麽累过,长年扛摄影机的人体力都很好,何况他耗在健身房的时间也够多,但是他现在却觉得快累死了,最後几个台阶几乎爬着上去的。

终於到达顶楼,吴昺钧拉开铁闩、推开铁门,进去後他迅速把门关上,後背顶着铁门大口喘气。

砰!砰!砰!撞击声一下接一下不断从门板传来,他咬紧牙关用力抵住,好几次都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了……

他分辨不出时间经过多久,眼看着天空微微亮起,东方的云朵出现橘光,天终於亮了。

长长舒一口气,与此同时身後的撞击消失,吴昺钧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颓然地坐倒在地上。

低下头,他看见腰腹间的血洞,血已经止住了,右手轻轻抚上伤处,这时突然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控制住他的手,将手指戳进伤口里,五指使劲撑大,硬是把他的伤口给撕扯开来,紧接着有东西从里面流出来,那是血、是肠子……

「哇啊!」吴昺钧放声尖叫,伸出左手想拉开自己的右手,却发现拉不动。

他挣扎着爬起身,捧着血淋淋的肠子盲目乱跑,当他跑到围墙边时听见巨大声响,定睛往下看去,那是他的车子。

就在这时,吴昺钧被人推了一把,他连叫都来不及就被推出围墙外,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越来越接近的马路和那台变形的BMW 3 Series……





急促的门铃声吵醒了吴昺佑,他看一眼手表,才五点四十,不禁无奈皱眉,今天要模拟考,昨晚他念到两点半才上床,没睡饱怎麽应考。

翻了个身,他不满地想着这麽早是谁?又是那家伙的女朋友吗?

他是不会喊吴昺钧哥哥的,因为看不起,那家伙和爸爸一样是个花心大萝卜,每次出了事就会有人在深夜或大清早闹上门,他真是倒了八辈子楣才会跟那家伙住在一起。

吴昺佑拉起棉被把头蒙住,但是门铃声、敲门声越来越急促,闹得他心烦意乱。

那家伙不在家吗?不可能啊,昨天那家伙才大剌剌吃掉他的牛奶和泡面,还占据他做模型的沙发睡得昏天暗地,按照以往经验,不睡到太阳晒屁股是不会起来的。

敲门声越来越用力,大有不把门敲破势不罢休的气势,吴昺佑用力吸气吐气,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房门,却看见掉满地的模型。

那家伙发什麽神经,干麽动别人的东西?吴昺佑不满地望向空无一人的沙发,带着几分怒气把门使劲拉开。

站在门外的不是吴昺钧的桃花,而是邻居陈伯伯、张阿姨、林叔叔……等一堆人。

「叔叔伯伯阿姨早,有事吗?」吴昺佑满头雾水。

「你快点下去看看,你哥的车子撞上大楼墙壁,整个人从车窗里面弹飞出去,肚子被玻璃划破,肠子流了一地……」

接下来他们说的话,吴昺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能看见他们的嘴巴张张合合,像是在演默剧。

吴昺佑彻头彻尾傻掉,他最讨厌的吴昺钧……死了?

第一章 锺馗的克星

「五分钟後抵达。」对讲机里传来声音。

「知道了。」Miss郑放下对讲机,跑到叶子深桌边说:「叶医师,车祸病患马上就到。」

「好,我过去接人。」叶子深眼睛盯住电脑,飞快敲着键盘,把患者的病况入档。

敲完最後一个字,她从座位起身,转身往外走,同一时间陈医师也过来跟她会合,两人一起跑起来。

他们已经合作得很有默契了,不需要多说什麽。

「病人情况?」叶子深道。

Miss郑出声报告,「女性,三十二岁,车祸陷入昏迷,脑部受到重击、脸部有伤,左大腿、腰侧还在出血,出血量不多,但血压只有80的47,心跳微弱……」

三人到达急诊室门口,恰好听见救护车鸣笛声,看着逐渐驶近的车子,叶子深和陈医师脸庞凝上一抹沉重。

救护车停下,当後车门打开,阴风迎面袭上,吹得叶子深微眯双眼、浏海翻飞,身上不由自主地冒出许多鸡皮疙瘩。

从冷气房出来面对炽热艳阳是不该感觉寒凉的,但是他们感受到了,都是急诊室待久了的老人,经验教会他们这意味着什麽——这是重症病人,救回来的机率很小。

叶子深呼吸一窒,陈医师、Miss郑看不见的,她能看见。

那是一双只有眼白的眼睛,正面无表情地与叶子深对视,浓密的长发盖住大半张脸,在短暂的对望後缓缓低下头。

Miss郑下意识往外横一步,让太阳光抚平皮肤上的鸡皮疙瘩。

叶子深把目光放在病患身上,试着厘清这女鬼和病患是不是同一个,如果是的话,魂魄已经离开身体,抢救意义不大,只不过身为急诊室医师,该做的还是得进行。

然而她尚未分辨出是不是,就听得Miss郑惊呼,「心跳停止了!」

叶子深反射性爬上刚移至病床的病患身上进行CPR,Miss郑接手苏醒球,透过不断挤压为病患打入空气。

眼看事态紧急,陈医师和救护车人员一起推着病床奔入急诊室,行经之处人们纷纷避让,伤者不断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医师袍,叶子深用尽力气做心外按摩,头发散乱、汗水直流,看起来狼狈极了。

一行人终於进入急诊室,里头的工作同仁接手,为病患接上仪器,叶子深读着仪器上面的数字,道:「推一毫克肾上腺素。」

「好的,一毫克肾上腺素。」护理师复述叶子深的话,动作俐落地取来肾上腺素,把针头推进病患身体里。

叶子深没停止CPR,她肾上腺素高涨、汗水狂飙,身体却感到寒冷无比,尤其是背部。

她虽没转头,却能清楚感受到女鬼正趴在自己身後,透过自己的视角望向昏迷不醒的伤患,右肩沉重,脖子僵硬得无法转动,右脸甚至做不出半分表情。

这种情况下,叶子深只能推测出伤患不想死,正在用这种方式催促着自己竭尽全力,既然病人想活,她便会奋斗到最後一刻,即使明白可能是徒劳无功。

病患的心率始终是零,叶子深的心率却逐渐攀升,她的手没有停下,目光持续盯着仪器上的指数。

早就过了抢救时间,叶子深越来越焦虑,她咬紧牙关,对着那张沾满血污的脸庞大喊,「拜托,再努力一次、再试一次!世间总有你留恋的人事物,为了他们,你再拚一次!」

不知道是不是叶子深的话出现效果,血压竟然回升了,她忙道:「再推一针。」

「好的。」护理师再推一针肾上腺素。

她的过度专注吸引了某些「东西」的注意,原本分布在急诊室四周的他们慢慢飘到病床旁边,一个接一个围拢,他们盯着叶子深,满脸的好奇。

有的拉拉伤者的脚,有的摸摸叶子深的头发,随着他们的靠近,那种压抑的、郁闷的感受轮番袭上。

没有指令,医护人员一个个沉默下来,目光齐齐凝聚在伤者身上,不管能不能看到围绕在病床边的魂魄,他们都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汗水从叶子深额头滑到鼻梁上,过度施力让她全身无力,她喘息着,却仍坚持着。

「叶医师,可以放弃了。」陈医师道。

陈医师没说错,已经抢救这麽久、是该放弃了,但念头刚起,叶子深右肩那股力道瞬间强压而下,她瞬间明白这是伤患要她继续努力。

既然不愿走入幽冥,身为医师的她没有第二个选择,只能一路陪伴。

「准备电击。」她吩咐道。

在电击器准备期间,叶子深持续进行CPR,不停对伤患说:「加油,你可以的!」

这时候仪器上出现令人兴奋的哔哔声,心率终於出现,所有医护人员松一口气,露出安慰笑脸。

右肩处的力道消失,叶子深松开手,下意识回头,只见女鬼消失了,看样子是已经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

太好了!大长腿从床上跨下,叶子深衣服湿透、全身黏糊糊的,无比难受。

「家属来了没有?」她对Miss郑说。

「已经联络了,正在赶来的路上。」

叶子深点头道:「知道了,先去照CT!」

「好的。」指令下达,众人动起来。





方向盘上的手指不停颤抖,张玮明试着忽略,他拿起矿泉水,咕噜咕噜喝掉大半瓶,一面开车一面对自己喊话,「镇定,不要担心,一切都会顺利的。」

车子刚通过医院前方的红绿灯,张玮明就发现聚集在医院外的记者,他把车子开到停车场,下车之前再次稳住情绪,对着照後镜的自己说:「可以的,一定会顺利。」

握紧拳头,他闭上眼睛冥想片刻,在走出车子那一刻脸上布满哀恸。

张玮明低着头,加快脚步想跑进急诊室,但眼尖的记者发现了他,一窝蜂冲上前将他团团围住。

「听说方瑜晴车祸重伤,是真的吗?」

「有人说你们吵架、分居,这件事是谣言吗?」

「有记者拍到你私会小三,有这回事吗?」

「你们正在办离婚手续,是吗?」

「对不起,请让我先进去看看瑜晴。」张玮明恳求道,他不断挥开麦克风想脱出重围,但记者们像吸血蚂蝗般紧紧附上,让他进退不得。「那些全都是捕风捉影,可不可以别这样对待我们?」

「是你有外遇,还是方瑜晴有外遇?」记者又问。

「没有没有都没有,我们夫妻的感情很好,你们不要想尽办法破坏我们!」

「如果方瑜晴……」

张玮明再也受不了,失控大吼,「安静!」

记者们真的安静下来。

两颗豆大泪水从张玮明眼底翻滚而下,他哽咽着无奈问:「你们媒体到底有没有人性?从我们结婚第一天开始就不断预测我们什麽时候离婚,还不断制造假消息,外遇、吵架、分居……我们不辩驳是不想助长谣言,但这不代表你们的所做所为没有伤害到我们!

「你们知道现在是什麽情况吗?是人命关天的时候啊!瑜晴出了车祸,躺在急诊室里面生死不知,她有多无助,我又有多恐惧?现在是她最需要我的时候,可不可以求求你们挤出一点良知,放我过去看看她?」

随着这番声嘶力竭的喊话,张玮明哭得没有半分形象,带着怨恨的目光一一扫向在场记者,所有人都被他的表情给震憾了,下意识让开一条路让他过去。

张玮明转身迅速进入急诊室,摄影师接连按下快门,拍摄他急促的脚步。

他惊慌失措地在急诊室跑着,像只迷途的兔子般既无辜又无助,正想着抓个人问时,他听见有人扬声问:「方瑜晴的家属在吗?」

张玮明立刻排开众人冲上前,高举双手急道:「是我!我是她的丈夫,瑜晴怎麽样了?」

叶子深回答,「方女士目前的昏迷指数只有三,刚才做了电脑断层扫描,看到左侧硬脑膜下腔出血并严重脑肿现象,必须马上接受开颅手术。」

「手术危险吗?会不会有後遗症?」

「昏迷指数低於五的患者,死亡率接近五成,即使手术成功,将来也有很大的机率伴随瘫痪、失语症、失忆等等现象,但如果现在不立刻开刀取出血块,没有保命的机会。」叶子深眉心微拢。

张玮明痛苦地低下头,许久方才抬起濡湿双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吧,开刀,我签字。」

「我马上联络神经外科。」叶子深朝他点点头。

就在她转身之际,张玮明突然双膝跪地,一把拽住她的手,将额头贴在她的手背上痛哭流涕。「医师,求求你一定要把瑜晴救活,她死了我也活不了……」

对於他的失控,叶子深有些惊讶,想抽回手却被他抓得牢牢地,她只能道:「这是医师的职责,我们都会尽力的。」

话刚出口,闪光灯亮起,叶子深眯起眼睛,发现有记者混进来。

喀嚓声不停响起,一名记者跑上前将麦克风对到叶子深嘴巴前,她还来不及开口,警卫快一步出现,架着记者又推又拉把他们赶出急诊室。

搞什麽?这里是救人的地方,又不是星光大道。

叶子深不满地对着跪在地上,哭得满脸泪痕的张玮明说:「先生,我必须尽快安排手术,你这样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叶子深知道自己的口气不好,但救命不是作秀,记者惹毛她,她只能迁怒於始作俑者,即使她心里清楚对方只是个过於哀恸的家属。

「对、对不起。」张玮明连忙道歉,松开手。

看也不多看对方一眼,叶子深转身离开。





「叶医师下班了?」Miss郑经过叶子深身边时笑问。

「对啊,饿惨啦。」中餐没吃,她可以嗑掉两份牛排。

「快点回家吧,吃饱饱睡好好,明天又是战斗的一天,加油!」Miss郑是个性情开朗阳光的护理师,她握紧双拳,给了叶子深一个灿烂笑容。

身为急诊室的一分子,每天都必须和死神拔河,这是他们的使命。

「明天见。」叶子深点点头。

走过几步,Miss郑转身问:「叶医师知道方瑜晴的状况吗?」

「知道。」她打过电话问神经外科,听说手术很成功,但後续还要再观察,她犹豫片刻後问:「方瑜晴是什麽人,为什麽会有那麽多记者守在外面?」

「叶医师竟然不知道?你肯定没有在追剧。」Miss郑笑答。

这句话不对,以前是没有,但现在开始追罗,自从和红透半边天的凌以树交往,她把他演过的戏一部部抓回来看。

「她是明星?」

「对啊,非常有名呢,最近她有一部电影上映,眼看车祸的消息上了新闻,票房肯定会冲高。」

「明星不是不能结婚?」

「哪有,结婚的明星多的是,国外明星甚至二婚三婚也不足为奇。」

意思是她和凌以树交往的事情曝光,不会受到围剿?叶子深眼睛一亮。

Miss郑又接着说:「方瑜晴是实力派演员,接的戏超多,她这一出事不知道有多少工作停摆。」

「听起来有点惨。」叶子深叹息。

「跟她从小的经历比起来这还不算什麽,方瑜晴可是真人版阿信。」

「……意思是不是有点惨,是非常惨?」

「对啊,网路上说她的爸爸是个商人,但经商失败欠了一屁股债,她十六岁就放弃学业进入演艺圈,最高纪录一年拍了七部电视剧,忙到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好不容易把债务还清,终於可以让家人过上安稳日子,没想到妈妈死掉,几年前爸爸又变成植物人,家庭工作两头烧,你说她阿信不阿信。」

「听起来很辛苦。」

「不只如此,她叔叔在媒体上控诉方瑜晴不孝,不肯照顾奶奶,当时方瑜晴什麽都没说,但是媒体很厉害,挖出了方家的秘辛,原来那个奶奶是继母,在方爷爷过世後不但把方瑜晴一家三口扫地出门,还逼着方爸爸拿一笔钱当孝亲费。」

「这麽狠?」这种亲戚早该一拍两散。

「对啊,後来方爸爸经商失败,两家就断了联系,直到方瑜晴开始走红,叔叔又想从她手上要到孝亲费,大家都觉得方家母子很过分,他们在网路上被骂翻了。」

「後来呢?」

「能怎样,还不是不了了之,听说到最後还是方瑜晴拿钱出来解决。」

「唉,人善被人欺,那她丈夫呢?他看起来对她很好。」

讲到八卦,Miss郑兴奋起来。「当初他们要结婚时,很多人都不看好。」

「为什麽?」那个男人可是还为方瑜晴下跪了呢。

「他是个艺术家。」

「艺术家不好吗?」

「会赚钱的艺术家才叫好,不会赚钱的……」她耸耸肩,一脸的不以为然。「他是半张画都卖不出去的画家,不过歌喉不错,方瑜晴曾经拿钱帮他制作一张CD,但就是红不起来,听说结婚後一直是方瑜晴在养家,这种女强男弱的模式,网路上都不看好他们。」

「可是今天……」

「他当然要哭,还要哭得无比凄惨才行,要是方瑜晴死掉,以後谁养他?」Miss郑皱皱鼻子恶意说。

叶子深乾笑两声。「应该是真爱啦,方瑜晴愿意对丈夫无怨无悔的付出,肯定有他值得的地方。」

「也对,感情这种事外人不会懂的。」

两人闲聊几句後,Miss郑转身去忙了。

叶子深走进更衣室,从自己的柜子里面拿出衣服和沐浴用品进浴室,脱掉衣服,打开莲蓬头,压出洗发乳搓出泡泡,这是她的习惯,离开医院时一定要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乾净,她不喜欢带着血腥味回家。

而她之所以养成这个习惯是因为阿姨——爸爸的第二任妻子。

她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两人各自拥有新家庭,也各自生下一个弟弟,有过失败经验的他们在梅开二度之际都做出了正确选择。

他们幸福了,轮流在两个家庭长大的叶子深说不出自己是幸福还是悲哀,但确定的是,两个家庭都没有带给她归属感,她经常感觉孤独。

她的爸爸是田桥仔,妈妈是广告公司老板,她不缺钱只缺爱,所以她积极上进、努力学习,不为成就,只为父母的特殊看待,但似乎她总得不到想要的……

阿姨有严重洁癖,每次叶子深下课回家,阿姨那眼神就像看见大型活动式细菌培养皿,她走到哪里阿姨酒精就喷到哪里,逼得她不得不立刻放下书包走进浴室。

她很清楚那不是阿姨的错,却无法否认阿姨的眼神很伤人,最後爸爸在隔壁买下一间房,让她下课後先过去把自己从头到脚清洗乾净再回家,习惯从此养成。

不过身为继女的叶子深没荼毒到阿姨,她却被亲生儿子荼毒了,不爱念书的叶子浅每天的上学重点不是学习,而是把自己搞成泥人,阿姨不相信他的自我清洁能力,每天下课就亲自把他拎到浴室剥壳清洗,一直到国中毕业。

对於一个男孩的自尊心来说,这种事简直是世间奇惨。

闭上眼,叶子深享受着温水由上而下冲刷的快感……一只调皮的小手握在水龙头上,一上一下扳动开关,导致出水量忽大忽小。

叶子深没张眼,只在心底长叹一声,又来了。

她任由这种情况持续,始终不发一语,在断断续续十几回合之後,热水恢复正常供应,身体冲洗乾净,血腥味不复存在,她挤出洗面乳对着镜子清洗脸部,在脸上轻轻画圈,细细清洗每个角落。

倏地,一张笑脸从後脑处出现。

叶子深心脏紧缩,反射闭眼,手上动作没停,她在心底数了十五秒,确定自己能够从容面对後才张开眼,无视那女鬼的存在。

女鬼像在挑衅般笑出满口大白牙,头发很长却纠结成团,乱糟糟的像鸡窝,眉心正中有个血洞,血从洞中流出,顺着鼻梁、脸颊一路往下滑。

女鬼抓起她湿漉漉的头发把玩,头皮带着微微的刺痛,叶子深满心无奈地打开水龙头,在脸盆里蓄满水,她只想尽快清洗乾净,低头却发现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是血,她只能再度无奈,再次叹息。

上大学那年她出了车祸,醒来之後开始能够见鬼,对於时不时出现的鬼魂她早已经习惯,毕竟除殡仪馆之外,医院是最多鬼魂的聚集地,如果太把他们当一回事,那工作就都别做了。

但最让她无可奈何的是出现在厕所浴室里的这种,因为他们不但是鬼,还是侵犯隐私的冒失鬼!

幻觉,那是清水不是鲜血。她对自己催眠两回之後张眼,很好,变回来了。

捧水把泡泡冲掉,叶子深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打理好,走出浴室後她看一眼手机,时间不早了,她背起包包往外走。

经过走廊,另一名长相清秀的女鬼悠悠哉哉地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再从那一头走回这一头,来来回回走着,不停穿过每个从她身前走过的人。

急诊室门口,已经蹲在那里好几年的老伯伯叼着一根烟,还在碎碎念个不停。

她不停歇地经过他们,嘴上和同事说「明天见」,心里也在和这些平常人肉眼看不见的「同事」道再见。

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按下门铃,叶子深静静等候。

这一户是整栋楼里坪数最大的一间,最早她看上的是这间房,但是翻开存摺算了算,如果不用爸妈的钱,她压根负担不起这麽高的房价,如果用了……最後的最後,她在自尊和傲骄面前低头,选择对面只有三十六坪的那间。

够了,住太大间没有时间整理会更惨——这是她在接待爸爸一家和妈妈一家人时所说的话。

妈妈赞美她的独立精神,张叔叔拍拍她的肩膀,在塞给她一个超级红包时语重心长地说:「依赖长辈没什麽好丢脸的。」

妈妈家的弟弟张子慎抬高下巴,骄傲的模样和她如出一辙,「将来我会跟你做同样的事,并且做得比你更好。」

哇咧,连这个都要比,有这麽骄傲吗?

阿姨知道她不拿老爸的钱买屋,不遗余力地大加赞美,「时代新女性就该这样,依靠自己才是王道。」

这种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非常没有说服力,因为她是依靠爸爸才能生存的物种。

爸爸把叶子深拉到旁边,偷偷塞两张卡给她,低声说服,「这边太小,换一间大的,住起来比较舒服。」

而爸爸家的弟弟叶子浅则说:「有爹堪靠直需靠,莫待无爹哇哇叫。」

光看两个弟弟天差地别的态度,就能归纳出她爸妈的价值观,这样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能够在一起生活十年已经是极限了。

总之,最终她还是在对面住下了,而这个上百坪的豪宅她只能在每天下班经过时,握紧拳头对自己喊话,表达这是她未来努力的目标。

但等不及她的努力,屋子在空置两年之後被卖掉了,敲敲打打了三个月,屋主终於搬了进来,她还来不及刺探军情就在楼下偶遇新邻居,一个帅到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明星,凌以树。

每次看见他,她都想大喊——米开朗基罗,你家的大卫跑出来了!

凌以树有两份工作,一是人人皆知的男演员,二是灵魂引渡人,负责将滞留人间的亡魂送入幽冥。

两人真正熟悉起来是上个月的事,她给自己放长假到洪江旅游,却在那里遇见正在拍宣传照的凌以树,他们有了共同经历,意外解开前世之谜,他与她之间的缘分从前世就开始了。

她想,他们应该是男女朋友了吧。

当然这种认定范围太广大,身为二十一世纪的男女,光是在网路上多聊两句就可以老婆老公喊不停,因此认不认定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喜欢跟他在一起。

门打开,她抬头撞上一张笑脸。

「下班了?」

「没出去?」

两人异口同声,然後两人都笑开。

「进来吧。」凌以树打开门让她进来。

一百多坪真的是超级大,感觉比爸爸和阿姨的家更大,那里虽然超过两百坪,但透天厝的视觉效果远没这里震憾。

超大的客厅,超大的卧室,超大的厨房,超大的健身房,只隔出三房两厅的屋子,每个空间都能让人翩翩起舞。

每次到这里她都觉得呼吸特别顺畅,当然这也许跟他种了一堆植物有关,是的,凌以树有一个很大的阳台,让她超级羡慕。

「你觉得我走演艺圈会不会红?」她笑着往他身上靠。

「不会。」他想也不想就回答,拉着她坐进沙发。

「为什麽?我长得不够漂亮?」

「跟漂亮无关,你缺乏表演慾。」

「这是重点吗?」

他笑着递给她一杯温热的八宝茶,那是她前辈子最爱的饮品,以茶叶为底,加入冰糖、枸杞、红枣、核桃仁、桂圆、芝麻、葡萄乾、苹果片等冲泡的,有滋阴润肺、清嗓利喉的功效。

「绝对是重点,怎麽突然想到改行?」

「要嘛出众、要嘛出局,可以杰出,何必平凡。」

「谁告诉你当艺人就能杰出不凡?」

「因为你杰出且不凡啊。」

绕着弯夸他?凌以树承情。「在我眼里,你更不凡,不是所有人都有本事从阎王爷手里抢人。」

这夸奖夸到人心坎里了。「我不认为自己是从阎王爷手里抢人,我只是把阎王爷不想收的人试着复原,把他们放回原来的生活里面。」

这话百分百真实,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数,能够更改命数的不是医师,而是你曾经做过多少好事、结过多少善缘、创造多少福报。

至於叶子深,凌以树揉揉她的头发,她做过很多好事,留下无数善缘,她的福报满舱满屋,堪称阴间好人好事代表。

「吃饭没?」

「没有,饿惨了,告诉你哦,我今天抢救了一个大明星。」

「哦?」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从里面找出食材。

「什麽嘛,只有这样?我救回一个很厉害的明星欸,快问问我是谁?」

「方瑜晴。」他连头都没回直接给出答案。

叶子深愣住,「你怎麽知道?你派人跟踪我?」

他呵呵一笑,打开挂在厨房墙壁上的iPad,找出网页点开,说道:「你红了。」

蛤?叶子深傻掉,照片里的她一脸漠然,张玮明跪在地上握住她的手,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让人见了为之心酸。

「短短一天就有四百多万点阅率,你真行。」

「什麽时候拍的照片?记者被警卫请出去了啊。」照片也应该被强迫删除才对啊。

「人人有手机,各个是侦探。」

她垂头丧气,叹道:「我终於明白你为什麽不喜欢出门了。」

偶尔在镁光灯下亮亮相,成为被关注的焦点会有兴奋感,但要是时时刻刻生活在镁光灯之下,应该只剩下疯狂感。

「方瑜晴状况怎样?」凌以树转开话题。

「还在观察中,不过这种手术能够完全恢复的机率不大,我不确定她还能不能继续当明星,幸好她的老公很爱她。」

对於这话,凌以树不予置评。

将青菜在水龙头底下冲洗,快速切好火腿,开炉火、下蒜头……没多久一盘香喷喷的炒饭,一碗红白相间,漂亮得令人食指大动的番茄蛋花汤完成。

「你先端出去吃,我再削点水果。」

「不要,我陪你。」叶子深找出汤匙舀一口放进嘴里,夭寿好吃。「你要不要考虑到我们医院附近开一间自助餐?」

菜好、老板帅,自助餐店肯定会天天爆满。

「明天开始我给你送饭。」

「真假,你不用工作?」

一个躺在病床上的方瑜晴都能造成轰动,再加上一个能到处走动发送微笑的凌以树,医院还要不要做事了?

让她想想啊,如果她骄傲地向大家宣传,自己有了稳定交往的男朋友,那人还是大明星凌以树,那会有什麽结果?

嗯,阿姨肯定会要求能不能请凌以树搭个线,上上综艺节目或是在影视剧里轧一角,她家阿姨就是他口中有表演慾的那类人,光是她能在爸爸面前演出十几年的崇拜万分就不是一件易事。

啥?崇拜丈夫很正常?

不对哦,她家老爸啥事都没做,成天骑重机到处玩,要找到崇拜点相当困难,早期他还需要挨家挨户去收租,现在网路银行很方便,连收租也不需要亲自去了。

对了,她爸确实做一件值得阿姨崇拜的事——拿钱砸她!

就这麽一点破事儿,阿姨能从早到晚、一天二十四小时不休息演出,那得是对演戏有多大的热忱啊。

「刚结束一档戏,经纪人还在接洽新戏,这段时间我有空。」他十指修长纤细,削水果的动作优雅无比,和张玮明相比他更像艺术家。

「演员不拍戏的时候做什麽?」

「健身、念书、接接广告、配合新戏宣传,或者上点综艺节目。」

「你不必上网更新FB之类的?」网路行销很重要,最近连医院都要搞这些,还分派医师们定时写稿,写写保健医药方面的知识。

「有请专门的人做。」

「所以你是真的有空?」不是客气?

「我是真的有空,不是客气。」凌以树又使出心电感应,把她在心里问的那句也一并作答。

「太好了,那你可不可以送饭之後顺便帮我收几只鬼?」

「为什麽?他们扰到你了?」收鬼这种事有分派责任区,每个引渡者各有自己负责的业务,就跟警察一样,基本不会跨区行动。

「对,深深困扰了我,你可以想像我在做CPR急得满头大汗同时,他们却围在病床前指指点点吗?」

「我以为你早已经习惯。」

「不是早习惯,是不得不习惯,难道我还能跟他们对视,叫他们滚远一点?如果我这麽做,精神科的周医师肯定会立刻找我约诊。怎样,可不可以帮帮忙?我都快被他们弄疯了。」

「我们也不是什麽鬼都可以收的,必须接到指令才能去某些地方收某些鬼。」

当然大Boss锺馗也是有人性的,指令会配合引渡者的工作地点、时间,不至於让他们疲於奔命。

「哦。」她鼓起腮帮子,噘嘴道:「那就没办法啦,急诊室那些就算了,但老是偷看我洗澡的那两只实在是……唉,一言难尽,虽然我不是长得倾国倾城,身材也没有前凸後翘,但老是赤身裸体被偷窥还是感觉挺亏。」

舀一口炒饭塞进嘴里,叶子深咬得分外用力。

凌以树手上动作略顿,有鬼偷看她洗澡?

他撇撇嘴没回应,眼底却透出一抹锐利。

削好水果,她也把炒饭和汤给解决掉了,他牵着她进客厅,往她手里塞进一根叉子。「吃吧!」

「我不喜欢奇异果,太酸。」

「我挑的,试试,不酸。」

他挑的很厉害吗?水果达人哦?她把叉子往盘里一抛,摀住嘴巴直摇头,「我吃奇异果嘴巴会破。」

「我挑的,保证不会破。」

说这样,他不但是水果达人,还是口腔黏膜专家?鬼才相信。

「我吃太饱了,什麽东西都吞不下。」

他不理她的拒绝,拿起叉子把奇异果送到她嘴边。

哪有这样的啦,民主时代、民主国家,就连爸妈都要尊重她是独立个体,他怎麽可以强迫中奖。

「乖,张嘴试试。」他好言好语哄着。

她面目狰狞地看着那块绿色果实,一退再退,直至退到无路可退,目睹他眼底的坚持,她只能生无可恋地张开嘴将奇异果吃进去,带着视死如归的肃厉用力咀嚼……

咦?还真的不酸耶!叶子深转头,对上他的目光中带着崇拜,跟阿姨表现出来的如出一辙。

赢了!他展开双眉,笑容里带着隐隐的得意。

这种赢没有太大意义,但他想要,往往问问题并非真的想知道答案,而是想知道别人对待问题的态度。

同样的,他的要求并非为了强迫她吃下不爱的水果,而是想知道她对待「恶霸凌以树」的态度,人类只有在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时,才愿意忽略对方的不够完美,而她的态度让他很满意。

喜欢和爱的差别在於你愿意为对方包容接纳、妥协到什麽程度。目前自己的程度他很了解,而她的程度让他很愉快。

凌以树拿起叉子再喂她一口,没好气地道:「自己当医师,怎麽会不知道均衡饮食的重要性。」

「理智和感情需求是两码子事,每个人都晓得反式脂肪对人体有害,但蛋糕店一家一家开,是卖给谁啊?」她痞笑回答。

谁敢说将所有健康理论百分百实现就能活到变人瑞,就算真的可以,痛苦的一百岁和快乐的六十年,怎麽选择还很难说呢。

接过叉子,捧起水果盘,她将一块块长得很可怕的绿色奇异果丁叉进嘴里,一嚼再嚼,嚼出了幸福感。

从今天开始,凌以树亲手挑的奇异果将归纳进叶子深可以接受的十种水果之一。

「明天给你的饭盒里面还是有水果。」

她皱皱鼻子,老实说:「我真的不太喜欢吃水果。」

「我知道,你只喝果汁,但是里面加太多糖。」

唉,对啦,不过成天忙碌,面对压力,用糖分来宠宠自己不过分吧。

「你最坏的饮食习惯是珍珠奶茶……」她的冰箱里面冰了一堆没吃完的珍珠奶茶,白天他全给扔了,但他也相信很快就会置入新货。

「我改我改,为了健康,我改!」叶子深两手立刻高举做出投降手势,她超级害怕被碎碎念。

看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凌以树失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问:「晚上出去走走?」

「不要,累惨了。」她比出五根手指头。「我今天做三次CPR,两个插管,骨头都快散了。」

她缩起脚,整个人蜷进沙发里,他笑着揽过她,用身体将她包裹。

「几个救回来了?」

「哈哈,你问这个太外行罗,不晓得我的外号吗?」

「不晓得。」

她拍拍胸脯,抬高下巴,指指自己的脸。「本人号称锺馗的克星,有我在,牛头马面请靠边站。」

是谁不久前刚说她只是把阎王爷不想收的人复原,把他们放回原来的生活里面?矛盾的家伙。

不过更矛盾的是,锺馗的克星竟然和锺馗的属下走到一块儿,她这样算不算身在曹营心在汉?

看着他笑,叶子深流口水啦,不是因为水果太甜或者口腔肌肉松弛,而是她家男朋友真的夭寿帅。

男人怎麽可以这样笑啦,笑得人心花朵朵开,真的不是女人乐於主动,而是男人在勾引,他这个样子教她如何不积极?

「你是怎麽分辨能救或不能救的?」

「原则上不管能不能救,医师都必须出手,但如果看到灵魂和身体分开的病患,通常都救不活。」

急诊室医师第一件必须学会的就是抢时间,常常她一点迟疑,就会有人抢上前,而那些救不活的往往是她迟疑之下的病患,长期下来经手的病患都存活了,於是锺馗克星的外号不径而走。

「你没见过分离的灵魂重新回到身体里面的吗?」

「过去没有,但今天见识到了。」当方瑜晴的心脏开始跳动,她猛地转头,再找不到那个魂魄。

「以後碰到这种状况,不要太早放弃。」

「你……是在提醒我?」身为引渡人,他确实有资格说这种话。

「对,我在提醒你。」

话音方落,听见手机里传来鬼来电的音乐,她好笑地看他一眼,哪有人用鬼来电当手机铃声的,太诡异了吧。

凌以树知道她在想什麽,但那不是他设定的,而是每回一有「特殊电话」打来,手机就会自动播放鬼来电的音乐。「我进房间接电话。」

「哦。」

待他进屋後,叶子深拿起手机来刷,点开医院刚做的宣传网页,里面有她所分享的健康新知。



萤幕上一片黑暗,不久七彩闪光滑过,苍白的手指飞快打出字迹:新任务,茶玉。

他的目光停留在後两个字上头,不禁拧眉。

就这样?会不会过於简明扼要了?过去还会附上任务对象的背景与资料,这次怎麽啥都没有?

凌以树飞快打字:他是谁?

自己去查。

喂喂喂,这是增加工作困难度以恶整员工吗?难道新上司对自己不满意?或者说这是个很特殊的案子?

不过凌以树很清楚,这些问题对方一个都不会回答,所以他也不在这里纠结,眼前有更重要的事。

我想争取一件任务。

什麽任务?

立和医院,停留在医护人员更衣室里的两只鬼。

他耐心等候回覆,这次足足等了三分钟,没想到出现的答案竟是一串「哈哈哈哈」。

他瞪着那串哈字,低头快打:不行吗?

我先把资料调出来看看再给回应,不过以公谋私不太好。

去他的以公谋私!他淡淡看了一眼,回覆:知道了。

我还没有回应之前,不可以先动作。

为惩罚对方之前让他等了三分钟,凌以树耸耸肩,直接把手机挂掉。

鬼来电的音乐再次出现,他没被吓到,只是不耐烦地点开手机。

在还没有回应之前,不可以先动作。

在还没有回应之前,不可以先动作。

在还没有回应之前,不可以先动作。

在还没有回应之前,不可以先动作。

在还没有回应之前,不可以先动作。

在还没有回应之前,不可以先动作。

在还没有回应之前,不可以先动作。

同样的句子飞快出现,他翻个大白眼,敲下三个字:知道了。

另一边,叶子深将吃完的盘子拿进厨房,顺手把碗盘给洗乾净後,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阿姨,她很少打电话来的,出什麽事了?

「阿姨,我是叶子深。」

「子深……那个……你的……」阿姨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匆促间说的话叶子深半句都没听清楚。

「阿姨,你别哭,有话慢慢说。」

手机被叶子浅接过去。「姊,小舅出事了,送到你们医院的急诊室,你可不可以过来一趟?」

「他怎麽啦?」

「不知道,是路人将他送医的。」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让阿姨别太紧张。」

「好。」

直到手机挂掉,叶子深都还能听见阿姨在手机那头哭泣,她知道小舅对她很重要,毕竟那是她唯一的手足。

走到寝室前,她敲了敲凌以树的房门。

「怎麽了?」凌以树打开门,看着皱起眉心的叶子深。

「我必须回医院一趟,孙孟白被送进……呃,他是阿姨的弟弟,我应该喊他小舅,他被送进我们医院的急诊室了。」她说着,不自觉叹了口气。

第二章 被鬼缠上了

凌以树开车很稳,叶子深也有驾照,但技术只停留在考驾照那个时候,不想当啃老族的她在房子还没养大之前,养不起汽车和停车位,所以截至目前为止她仍然是大众运输一族。

针对这点,孙孟白曾经万分不理解地问:「姊夫觉得你过得不好想资助你,你为什麽不乖乖听话?」

她的反应是翻白眼,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吃软饭吃得理所当然。

「如果姊夫给你寄了瓶牛奶,你收不收?在网站上看到一件漂亮衣服买了送给你,你穿不穿?如果这些都收,那给你钱你为什麽不收?」

她的反应依旧是翻白眼,她对孙孟白从来没有耐烦过。

孙孟白苦口婆心劝道:「姊夫只是暂时让你啃老,又不是叫你活到老啃到老,干麽把自己搞得那麽清高,如果李安没有老婆养,他当不了金马大导演……」

截下他的长篇大论,叶子深冷眼看他。「啃老是你的理想,不是我的,别把你的理想加诸在我身上。」

那是他们最後一次对话。

她知道自己把话讲过分了,因为他啃的是阿姨的老,如果不是阿姨,将近三十岁的孙孟白早就离开演艺圈了。

叶子深心微慌,她犹豫很久之後才开口。「我很讨厌小舅。」

「为什麽?」

「他和我没有血缘关系。阿姨今年三十六岁,只比我大七岁,她的弟弟和我同岁,可是每次见面都追着逼我喊小舅。」

最可恶的是她默认了,为了阻止他不停追着自己跑,阻止他不断在面前出现,怕麻烦的她还真的把小舅二字叫得朗朗上口。

凌以树淡淡一笑,却说:「你不讨厌他。」

他都听见了,听见她在心里回忆与孙孟白之间那段啃老族的对话,听起来那位小舅挺幽默的。

「蛤?」她没听懂。

「你对他不是讨厌,而是罪恶感。」他直指她的问题。

叶子深苦笑,对啊,她怎会忘记心电感应这种特殊能力是引渡人的基本配备,他随时都能够听取任何人的心音,只不过比起外星人的沟通方式,她更喜欢人类习惯的口语沟通。

「他比我大两个月却活得像个孩子,没有责任感,不懂得勤奋上进,小时候跟爸妈拿钱,阿姨嫁给我爸之後就改跟阿姨拿。我不是嫉妒他花我爸的钱,我是看不起他的生活态度。」

她很辛苦的,从小妈妈耳提面命要她积极学习,努力向上,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为了比人家的花更香,她卯足全力往前狂奔,但孙孟白这个在妈妈眼中足以被称为废渣的人却过得比自己惬意。

凌以树失笑,因为他又听见了,她不是看不起而是嫉妒,嫉妒孙孟白的自由与任性,嫉妒年近三十岁的他居然能活得那样海阔天空。

不过他明白,如果让叶子深过孙孟白那种生活,不到十天她就会发疯。

人生取决於性格,这句话再正确不过。

口是心非的家伙,幸好他听得见,否则肯定要被她高冷的表现给欺骗,凌以树轻浅一笑,没多说什麽,只是宠溺地摸摸她的头,给她一个安抚眼神。

她才不需要被安抚!叶子深这麽对自己说,却无法否认,他的动作和眼神确实安抚了她。

等通过这个红绿灯,医院马上就到了,绿灯亮起,凌以树踩下油门,车子正要往前时,一阵震耳欲聋的喇叭声传来,凌以树立刻紧急煞车!

左方有辆货柜车闯红灯,差一点点就撞上他们,之所以说差一点点,不是凌以树煞车踩得及时,而是有一道看不见的墙阻止了货柜车。

这种说法很难理解,但是他们找不到更好的说词,他们眼睁睁看着货柜车撞上那堵距离他们只有不到一百公分的隐形墙,强大的撞击力道让它的後轮整个翘起来,接着重重落下,地面传来剧烈震动,连坐在车子里的他们都能够感受到。

怎会这样?她在心里问。

凌以树听见了叶子深的问题,却没回答,只是道:「下车看看。」

她很清楚,这是有某个力量想阻止他们到医院。

两人迅速下车走到货柜车前,司机被震得脑袋一片浑沌,在凌以树连敲几下车门之後才回过神,想推门,因为车门凹陷,他试了好几次,用尽力气才将车门给推开。

司机长得高大壮硕,厚实的肌肉露在吊嘎外头,两只手臂都有纹身,右臂是张着一双铜铃眼的锺馗,左臂纹了举世无敌。

场面很严肃不应该笑的,但是他的纹身让叶子深想要捧腹,她看一眼正在打电话报警的凌以树,提醒自己找机会问:你家大Boss眼睛真的长这麽大?

司机被撞傻了,明明长得一脸凶相,可是现在看起来居然有几分萌,叶子深从包包里拿出手电筒,撑开他的眼皮照了几下,正常。

「你叫什麽名字?几岁?家住在哪里?手机号码是几号?」

司机一一回答了,回答得很清楚、有条理。

「很好,反应正常。」叶子深满意点头,又让他动动手脚。「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晕眩、呕吐感?」

「没有。」

「那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不过还是到医院看看比较放心。」叶子深道。

「哦好,谢谢你。」司机终於回过神,他拉住打完电话凑过来的凌以树手臂,忧心忡忡说:「我撞到你们的车子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发誓看见红灯时我真的有踩煞车,不知道为什麽车子会暴冲。」

「没事,你没撞到我们。」凌以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

他的眼神像是能镇定心神,在短暂的视线接触後,司机不担心了。「没有吗?」

「没有。」

「可是我真有撞到东西,你看,我的车头凹了一大块。」

这个很难回答,凌以树只能说:「我已经报警了,你没撞到我,我也没撞到你,你在这里等警察过来处理,可以吗?」

「可以。」

「那我先离开。」两人交换过电话之後,凌以树带着叶子深上车,继续前往医院。





立和医院急诊室门口,一个灰色身影咻地从凌以树和叶子深面前晃过,那速度之快,并非常人能够办到。

凌以树皱眉,朝灰影消失的方向望去。

叶子深愣了下,急忙拉住一个护理师。「Miss林,帮个忙好吗?」

「叶医师,你不是下班了吗?怎麽还过来?」

「我小舅进医院了,你先帮我打电话到病房部问问方瑜晴的状况好吗?」

「可以。」Miss林转身拨打电话。

凌以树发现叶子深表情不对,低声问:「怎麽了?」

「我看见了方瑜晴的魂魄,你没看见吗?」

「刚才碰到的那个?你确定是她?」

这个问题让叶子深呆住,在救护车里她并没有看清楚女鬼的长相,毕竟她的脸几乎被头发盖住,但急救成功後女鬼就消失了,所以她才理所当然认为那就是方瑜晴,是她太想当然尔了?

见叶子深无法回答,他道:「先去看看你小舅。」

叶子深皱皱鼻子,却还是回答,「好。」

还没看到孙孟白之前,她先遇到爸爸、叶子浅,还有哭得乱七八糟的阿姨,阿姨一看见她就扑了上来,叶子深这辈子就没和阿姨这麽亲近过。

安慰过阿姨之後,叶子深进入急诊室,好半晌她才找到孙孟白,他就蹲在布帘前面,摀住脸低声啜泣。

小舅不行了?心头猛地一抽,她咬住下唇,低头看着他一耸一耸的肩膀,眼眶翻红,罪恶感急遽上升。

随後进来的凌以树握住她的手。「记得我怎麽跟你说的吗?」

是了,他说不要太早放弃。

她点点头。「我进去,你到外面等我。」

「好,别急,一切都会好转。」

「嗯。」她揉揉鼻子,拉开帘幕。

「叶医师来了!」护理师道。

听见「叶医师」三个字,蹲在布帘前的孙孟白缓缓抬头,悲伤的眼底透出一丝笑容,穿过布帘飘进去。

凌以树走出急诊室,手机在这时传出鬼来电音乐,他滑开看见里头的讯息档案整齐,和茶玉那笔完全不同。

飞快读过後,心道幸好东西都带来了,他熟门熟路地找到医护人员的更衣室,确定里面没人,他先到叶子深的衣柜前面打开门,里面的衣服乱成一团,也不知道有没有穿过,想着找个时间来整理吧。

从背包里拿出银制小铃铛,再将背包收进柜子里,关上柜门往淋浴间走去。

在那里的窗户上蹲着一个七、八岁的鬼童,他的脸被烧掉了,身体有百分之六十的烧烫伤,伤口烂得很厉害,粉红色的组织液不断流出。

洗脸盆上方则盘坐着一个女鬼,她对着镜子歪头、侧脸,细细看着自己,好像很满意自己的长相,她笑出满口白牙,长长的头发被血液黏成一团,眉心处的血洞又深又黑,还在冒血,鲜红的血液在洗脸盆上汇聚,眼看就要溢出来,她却毫无所觉。

站在门口,凌以树双手环胸,「你们想离开吗?」

女鬼缓缓转头,在看见凌以树同时,半声招呼都不打就朝他扑来,尖锐的长指甲贴在他的脖子上方。

凌以树一动没不动,冷眼望她,轻飘飘问:「你确定要这麽做?」

女鬼没有回答,洞里的血越流越多,到最後已经变成喷溅,腥臭而冰冷的血液不断喷到凌以树身上,他一点都不害怕,轻笑着反手握住她的手臂。

当他的手一碰到女鬼,就像被火烧到似的,烟雾从女鬼的手臂冒出来,女鬼吓一大跳,立刻松开他,指甲转而朝他的眼睛刨去。

「找死。」凌以树低声道,一个翻转旋踢,帅气落地。

女鬼被踢到墙壁上,双眼圆瞠,显然没想到对方那麽厉害,她贴在壁上,身形迅速隐去。

可惜这会儿她愿意放过凌以树,凌以树却不愿意放过她了,他拿出绊鬼绳朝女鬼身前甩去,转眼间女鬼被金色长绳套住,她龇牙咧嘴不断咆哮,一阵阵青色气体从她嘴里喷出,那味道之臭,直教人恶心想吐。

凌以树讽刺笑道:「把自己搞得这麽丑,难怪让人心情不好,真不应该。」

女鬼握拳踢脚,嘶吼尖叫,还想拿头攻击凌以树,面对这些,凌以树视而不见,反倒成竹在胸地笑开。

见状,女鬼越发着急,头上的血不流了,这回流出来的成了眼泪,如水般的泪滴刷过脸颊,冲出一方乾净肌肤。

「我不甘心,凭什麽我死了,坏人却能好好活着?」

刚才的鬼来电附上了女鬼的完整档案,她活着时是黑道大哥的情妇,大哥性格粗暴,心情不好时常会打人,她起初是因为钱才跟大哥在一起,後来过腻了日日处於恐惧的生活想要分手,大哥不能容忍有女人挑战自己的权威,一颗子弹结束她的性命。

「王俊良没有活得好好的,他上个月死了,子弹贯穿胸部,死於黑道火拚。」

「他死掉了?」女鬼愣了下。

「对,你走快一点还能在阎王面前告他一状。怎样,想离开了吗?」凌以树再问一遍。

心愿已了,女鬼嘴角勾出笑容,轻轻点头。

松开绊鬼绳,凌以树拿出铃铛在她额头轻晃,嘴里念念有词,随着一声声咒语,女鬼额头的血洞填平了,狰狞的五官逐渐平和,身上满布的血渍褪去,露出一张清丽脸庞,铃铛所到之处她的伤口也一一恢复。

放开女鬼,凌以树走到小鬼面前。「你也愿意离开吗?我能让你不再疼痛。」

这个建议相当有吸引力,但在片刻犹豫之後,小鬼还是决定摇头。

「为什麽不要?你知道自己死了吗?」

小鬼瘪起嘴点点头,低声道:「我想跟妈妈说对不起。」

凌以树又问:「是不是说完对不起你就肯离开?」

小鬼抬眉,眼底有着喜悦,「真的吗?我可以跟妈妈说话?」

「先回答我。」

「是。」小鬼猛点头,他就想和妈妈说话。

这个「是」字等同订下契约,再无後悔空间,凌以树一笑,拿着铃铛绕着小鬼慢慢转圈,步伐缓慢,一面走一面轻念咒语,低沉温柔的嗓音让小鬼拧紧的双眉松开,抿直的双嘴微微弯起,身上被火灼烧的疼痛渐渐消失,他又变回了可爱的小男孩。

「还痛吗?」凌以树问。

「不痛了。」

「给我你妈妈的手机号码。」

小鬼念出一串数字,电话拨出,在数声铃响过後,手机被接起。

「喂。」对方刚发出声音,就发现萤幕自动转换成视讯,可这通明明不是视讯电话啊。

「笑一笑,别让你妈妈担心。」凌以树在旁提醒。

他点头,接过手机朝萤幕里笑着。「妈妈,是我,希希。」

看见儿子,女人控制不住地紧紧摀住嘴巴,泪水刷地淌下,滑过眼角、手指,凝在儿子送给她的那枚戒指上。

那是去年的母亲节礼物,希希把压岁钱兜在怀里,让爸爸带他去百货公司买的。

「天呐,我的希希,是我的希希!」女人失声哭喊。

「妈妈别伤心,我很好,我要去天堂了,可是我有话想跟你说。」希希看了一眼凌以树,「天使叔叔借我手机,我想跟妈妈说对不起,我不应该玩火,不应该死掉,不应该让妈妈那麽伤心……」

希希努力笑着,眼泪却一颗颗掉个不停,最终说道:「妈妈把我生回来好不好?下次我一定会乖乖听话,再也不玩火。」

女人在电话那边猛点头。「妈妈不生气,妈妈原谅你,妈妈会努力把你生回来……希希,妈妈好想你……」

「我也好想妈妈、好爱妈妈……」

萤幕渐渐转暗,直到再也看不见、听不到,手机两端的母子仍然紧紧抱住手机舍不得放,凌以树没催促,静待希希情绪平缓。

终於,希希把手机递到凌以树跟前。「谢谢天使叔叔。」

凌以树挑挑眉,他是锺馗家族,不是天使,但是他没有解释,他希望每个魂魄都能带着进天堂的幸福感离开。

一道光束射入浴室,两只鬼同时抬头迎向那道光芒。

对他们而言,那道光刺眼却也温暖,频频吸引着他们靠近,由此可知每次拒绝光束必须下多大的决心、拥有多强的意志力,若非执念深刻,谁愿意在人间徘徊。

当光束落地,一名身穿黑色西装的长发男子从光束中走出,在发现是凌以树时还怀疑地点开挂在腕间的手表,查看任务交接人。

「不是萧默吗,怎麽会是你?」

「加班。」

「才怪,我们这里不是血汗公司,没有加班这个词儿,是你主动要求的对吧?为什麽?为了谁?」

凌以树一笑,没回答。

男子耸耸肩,也没非要逼出他的答案,他领着两个魂魄走入光束中,并在凌以树臂间烙入金色星星。





孙孟白终於清醒,但CT照过、血压量了、血也验了,所有该做的检查通通做过一轮,却找不到任何问题,他壮得跟头牛似的。

这样的一头野牛怎会被送进急诊室?怎会生命迹象消失?

根据当事人孙孟白说法,他莫名其妙走在马路上,莫名其妙晕倒,如果不是台湾浓浓的人情味,几个人合力把他拖到路边,他会死於被轮胎碾压。

他是在进医院那刻突然失去血压心跳的,经过抢救後他醒了,却一点都没有劫後余生的恐惧或者侥幸,甚至笑得乱七八糟,一开口就很欠扁。

「外甥女,我怎麽在这里?你家医院生意不好,拉我来凑数?」

当下叶子深无比後悔,没事干麽把他救回来祸害自己的人生?

Miss郑好笑地看着叶子深和病床上的年轻人。「他和叶医师是……」

「我是她小舅。」孙孟白抢话,「小美女,我叫孙孟白,是孙中山、孟子、李白的综合体,集爱国、道德、才华於一身的男人,能加LINE吗?」

叶子深冷冷瞪他一眼。「别在急诊室追护理师。」

「不能追护理师,追医师没问题吧?」孙孟白笑问。

痞子!叶子深对他越发不耐。「你发生什麽事,为什麽会突然晕倒?」

「这事不是应该由你来告诉我?你才是专业的。」

叶子深语塞,很专业的她确实无法回答为什麽一个身强体壮,找不出任何毛病的男人会突然心跳骤停。

「叶医师,可以先让病患办理出院吗?」Miss郑问,急诊室病床很多人在排队。

「再观察一下,如果没问题就让他出院。」

见Miss郑要离开,孙孟白连忙说:「小美女,加个LINE,请你喝咖啡。」

Miss郑回眸一笑,「那可不行,我有咖啡过敏症。」

孙孟白噘嘴装可爱,闷声道:「是男人过敏症吧?奇怪,我这麽帅的男人怎麽会让美女过敏?」

「你真心想追我?」Miss郑偏着头笑问。

才怪,这个男人的目光从头到尾都黏在叶医师身上,他肯定暗恋叶医师。

「可以吗?」孙孟白笑得痞上加痞。

「不可以!」叶子深一手攀上Miss郑的肩膀,一手指他。「她是我姊妹,你若敢碰我姊妹翅膀,我必废你整个天堂!」

说完,她视线不客气地落在男人的重点部位,眼中的威胁再明白不过。

Miss郑笑不可遏,深情款款地望向叶子深。「没人可以碰我的翅膀,我的心只为你闪亮。」说完还朝她眨眨眼,一副你懂的模样。

叶子深呵呵一笑,也还她两个眨眼。

「我先去忙,你家小舅舅交给你啦。」Miss郑道。

「谢谢,今晚辛苦大家了。」

「不辛苦,锺馗克星一到,大家都吞下定心丸。」

Miss郑离开後,孙孟白还在演戏,他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喃喃说:「真可惜,这麽漂亮的小姊姊。」

「够罗,阿姨都快急死了,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闻言,孙孟白立刻回归正常态度,「我姊呢?」

「检查数据没问题,你也恢复血压心跳,我就让爸爸先带她回去了。」阿姨的哭声极具影响力,急诊室的气氛已经够紧绷了,不需要再增添压力。「你想不想说,到底发生什麽事?」

从货柜车延迟他们进医院的时间,再到疑似方瑜晴的身影突然出现,她猜测事情没有那麽简单。

孙孟白眼神微闪,又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笑脸,摆明了宝宝知道,但是宝宝不说。

见他坚持不透露,叶子深耸耸肩。「随你,回去後注意一下身体有没有出现异状,发现不对就进医院再检查。」

想起过去她恐怖的灵魂式烤问,孙孟白笑着想掐她的脸,叶子深却嫌弃闪过。

「好外甥女,你终於学会不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长大和成熟的不同之处在於长大是知道原来不知道的事,成熟则是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道,她知道他的心意却一直装傻,在这种情况下,保持距离别惹出过深的相对关系是有其必要的。

退後两步,叶子深刻意保持疏离。「命是你的,你有权支配,外人无权插手。」她说着还指了指自己。

孙孟白被堵得接不出下一句话,他目光微凛,嬉皮笑脸散尽。

确实不关她的事,他也不想拖她下水,他只是觉得心有点疼,她对他的冷淡一路走来,始终如一。

「深深,你很不喜欢我厚。」他刻意笑得没心没肺。

「嗤!」叶子深瞪他一眼,干麽用这种深情温柔的口吻说话,她又不是公主,他干麽在她面前演王子?

她双手叉腰,斜眼看人。「喜欢你的小姊姊那麽多,不缺我。」

「你不满意我姊嫁给你爸爸吗?」

不满意父母再婚是儿童心态,她已经快三十了,要是她离婚再嫁,儿女敢多说半句话,她会一脚把他踢出门。

「你没有更具建设性的话吗?」叶子深问。

「还是你看不起不学无术,一无是处的我?」

「叶子深没有看不起谁,通常自认被看不起的,其实是自卑心作祟。」凌以树拉开幕帘,站到叶子深身边,视线迎向孙孟白,第一次有了危机意识。

在孙孟白玩世不恭的态度底下,他发现了藏着教人担心的感情。

「你是……」孙孟白问。

「不认得?你们是同行欸。」

孙孟白撇嘴,红透半边天的凌以树谁不认得,只有他不认得自己这个小龙套的分,哪有龙套认不得主咖的道理,他只是想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

叶子深勾起凌以树手臂,把脸往他的手臂上贴。「他是我男朋友,第一个,最後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她的强调顺利踢掉凌以树埋藏的危机感,这麽够力的女朋友当然需要奖励!

他在她耳畔说:「浴室那两只解决了。」

「你不是说并非什麽鬼都可以收,必须接到指令才能收?」她在心里想。

「对,但我行使特权抢别人任务。」他打开心电感应频道。

「你会不会被控诉?」她望向凌以树,直接对话。

「不会,只是做白工,工作积分还是归任务主人。」

「太亏了吧。」

「为女朋友做事,哪里亏?」他碰碰她的脸,满眼宠溺。

看不出心电感应,只觉得他们在眉目传情的孙孟白非常辣眼睛,心情坏爆。「喂,我是病人,可以尊重一下吗?晒哪国恩爱啊。」

「行,尊重!我们到外面去晒。喝咖啡吗?」叶子深勾住凌以树,依旧柔情无限。

「太晚了,喝咖啡会睡不好,我给你买热牛奶。」凌以树全力配合演出。

她瞄了孙孟白一眼,刻意甩动肩膀……好吧,她承认胸部太小,甩不出波涛汹涌的壮阔与激荡,但还是硬甩几下,就当肩膀运动。

「睡不着你给我讲故事啊!」

孙孟白快吐了,他握紧双拳恨恨捶床,「我要出院!」





送孙孟白出院,回到家里已经凌晨三点,叶子深再过不久又要进医院,这趟虽然有点累,但好消息有三个,一是孙孟白没事,二是方瑜晴没事,三是医院的浴室没事。

她几乎是头一沾枕就睡到不省人事,凌以树帮她把门锁好才回家,洗过澡躺上床後,他没立刻睡去,满脑子想的都是孙孟白。

他被鬼缠上了。

印堂发黑,明显的黑眼圈,嘴唇暗紫,如果事情不尽快解决还会迎来下一次,并且凌以树非常确定孙孟白明知道是怎麽回事,却打死不肯说。

要帮他吗?他是叶子深的小舅,也是叶子深心底的疙瘩,应该帮的,但孙孟白隐藏在嬉皮笑脸底下的爱慕让他隐约不安。

想了半天,凌以树还是没做出决定,觉得这件事必须先和叶子深通个气。

然後他又想起那个没头没尾的任务,只有「茶玉」两个字,没有时间地点、身分年纪,完全没有能让他了解的档案,人海茫茫他要怎麽找到对方?

听说刚升官的引渡人都会得到新上司的特别青睐,待考验过一轮,在上司心里取得定位之後才能方便日後的任务分派。

那他这次的任务可不可以解释为对他的考验?

算了,别多想,还是想想明天要给子深做什麽便当吧。

她对吃不注重,有时一天三顿面包优酪乳就打发掉,既不营养又不健康,年轻时还好,等年纪大一点什麽毛病都会跑出来,必须改。

现在他手边没工作还能亲力亲为,等接到新工作後她自己肯定不会在三餐上头费心,还是聘个钟点阿姨吧,一天固定做三餐,把她的胃给养好。

想到叶子深,只是很小的点就会让他感觉愉悦,想着想着嘴角上扬,笑出满眼幸福。

手机传来LINE的提示音,他拿起手机,是叶子深。

深爱:星期天去看电影好不好?

小树:为什麽想看电影?

深爱:听说有一部鬼片很好看。

小树:你不是不喜欢鬼吗?还选鬼片?

深爱:有你在我就不怕啦!好嘛好嘛,一起去看嘛。

小树:知道了,哪一部?

深爱:屍忆,光听名字就很恐怖厚,期不期待啊?

小树:等查完场次後,我订票。

深爱:太好了,爱你哦。

凌以树轻笑,闭上双眼,突地一阵心惊,猛然坐起,他确定叶子深一沾枕立刻熟睡,那麽刚刚那些讯息出自哪里?





收起嬉皮笑脸,孙孟白看着自己惨白的脸庞,他似乎想说服自己,重复说:「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无能为力……不是我的错……」

但这样的说词苍白而无力,在接连说过十次後眼泪淌下,一头半长黑发抓得凌乱,他颓然跪倒在浴室地板,掩面痛哭。

就是他的错,如果他的反应不是那样,也许事情会不一样……孙孟白将头埋进双膝中间,哭得肩膀频频抽搐。

爸妈四十几岁才生下他,在众星拱月的氛围下他被养成小霸王,从念幼稚园开始爸妈就经常被老师请到学校了解状况,回到家中,爸妈刚拿起棍子,姊姊就会拦在前面。

成绩烂到爆、品格烂到爆的他,就在爸妈和姊姊的宠爱中顺风顺水长到十二岁。

那年姊姊嫁给姊夫,他在婚礼上遇见臭脸叶子深,她被打扮成小公主,却从头到尾不说半句话,只用一双冷眼看着婚礼过程。

她和他都是十二岁,却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常常参加这个比赛那个比赛,是永远的学校代表。

他一向看不起书呆子,但刻意找她讲话时她压根不回应,只丢给他一张冷脸,人生首次尝到被鄙夷的滋味。

叶子深每年在父母家各住六个月,双方都希望女儿认为自己是更好的那个,因此她吃好穿好用好,零用钱花不完。

孙孟白认为这种生活就是在天堂了,她应该自在无忧、逍遥快乐,为什麽她却像个陀螺一样每天忙得团团转,把自己逼到无法喘息?

一开始,他认真相信她是异次元生物,每当叶子深住到姊夫家,他就想尽办法赖过去,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算只是打招呼也没关系,他故意在她面前展现自己多采多姿的生活,故意让她羡慕自己。

但她到底有没有羡慕,他无法从她冷淡的表情当中找到端倪。

不过对於刺激她这件事他乐此不疲,在她面前他永远嬉皮笑脸,不管会不会把她气到流鼻血,他想尽办法和她斗嘴,企图斗出她冷冷软软的嘴刀子,从此他们的感情越来越好,至少他是这麽认为的,谁说吵架不能吵出好交情?

高中毕业那年,她不负众望考上第一志愿的医学院,而他也不负众望地以十八分考上全台湾没有几个人听过的大学,似乎是在那刻,他明显感受到两人的差距竟然这麽遥远,她在喜马拉亚山顶,他在吐鲁番洼地,就算有手机也搜寻不到对方的讯息。

十二岁被鄙夷还能说她有眼不识泰山,十八岁的他却已经连半句辩解的话都出不了口,只能在姊夫买回一串鞭炮庆祝时自告奋勇去点燃。

他以为这种行为叫做无视自己失败,甘愿为成功喝采,叫做心胸宽大,能够欣赏别人的好,没想到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个不停的时候,她冷冷瞄他一眼,不屑道:「有什麽好庆祝,全台湾只有我一个人考上吗?」

她转身提着行李走出家门,那是她依附父母生活的最後一天。

看着她的背影,他不解,这样的成就还不值得庆祝吗?

他瞬间明白,她不是在喜马拉亚山,而是身在火星,两人的距离不能用公里计算,必须用光年。

那个晚上他认真思考「上进」这个词汇的定义,认真思考自己有没有可能坐上太空船追上在火星落地生根的她。

之後他有幸进入影艺圈加入偶像男团,红了三张唱片,他认为有资格坐上火箭了,於是带着满满自信和一堆签名照走入她的校园,可也不知道是名校学生不追偶像,还是他们光忙着念书,根本不知道谁是偶像,总之他没有被吹捧而是遭到了冷落。

但他还是挂着满脸笑容站在她的教室门口,大喊,「深深,小舅来看你了。」

这回他终於募集到许多目光,却依旧没得到她的笑脸。

她走到他面前,寒声问:「有事?」

他拨开浏海露出帅脸,用最温柔的声音说:「想请你吃饭看电影。」

「我不像你那麽闲。」她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再次被打败,他只能讪讪地离开。

他这辈子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追上她,她是他追逐的白月光,他因为她学会反省这回事,叶子深在他心里是与众不同的存在,可她与自己的辈分让彼此一切不可能。

後来团体因为成员一个个入伍当兵解散了,退伍後他想尽办法留在这个圈子继续混,只是再也混不出以前的光晕,他只能凭藉勤奋耐操勉强得到一些小角色。

演艺圈复杂,不够红就会受委屈,不够红被吼被骂是天经地义,而从小被当成霸王来养的他确实不适合这种生态,但是为了心底那抹白月光,他梗着脖子承受。

一天天下来,他被演艺圈磨成一个小心翼翼、不敢乱出头、不敢申张正义的懦弱鬼,而他的懦弱却害了她……

「对不起,我错了。」打开莲蓬头,温热的自来水冲下,他摀着脸靠在磁砖墙面,呜咽低泣。

一只透明的手在水柱中间来回滑过,碰触到时水染上淡淡的粉红,像稀释过的血水,她看着啜泣不已的他面无表情。

过了许久,她踩过积累的清水来到镜子前,充满蒸气的镜面上出现一张模糊的脸孔,她缓缓抬起手指,在雾白的镜面上轻轻划过。

还我命来。

带着戾气的四个字浮现,然後从镜面脱离,飘浮到半空中,直直飘到孙孟白面前,贴在了他的手臂上。

手臂一阵刺骨冰冷,孙孟白打了个激灵,抬眼望去,当他看到手臂上那四个字时,眼睛发直,全身瞬间僵住,温水仍然在往下冲刷,他却冷得像被关进冷冻库里。

一双带着污泥的裸足在跟前出现,他看见了,却垂着脖子摀紧双眼不敢看。

「对不起,我无能为力……我也不愿意这样,可是我无法……」他不停说着推托的话,从喃喃自语到声嘶力竭,哭得声泪俱下。

他不肯抬头,但无形的力量掐住他的下巴,他用力抵制,却依然被一寸寸地往上抬起,他甚至能听见颈椎发出喀喀喀的声音。

终於,两人的双眼对上,她一边笑一边对他挥手,张开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但他明白她在说什麽——

嗨,兄弟,猜猜我在哪里?

孙孟白不断颤抖,小幅度地摇头,他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因为过度痉挛而吐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从嘴型辨认出是「对不起」三个字。

女鬼没有回答,只是不断笑着,然而下一刻,她嘴里吐出一把又一把的泥沙,慢慢淹上他的脚踝、身体。

冰冷潮湿又伴随着淡淡的腐臭味袭上孙孟白鼻尖,一只硕大的白蛆从她的眼睛钻出来,他们靠得那样近,近到他能清楚看见白蛆张嘴一点一点啃食她的脸颊,他甚至清清楚楚地听见咀嚼声。

她的皮肤被啃掉了,露出红色的肌肉,白蛆繁衍增生,在她的肉里钻来钻去,将她的嘴唇、眼珠一一啃食,最终她的脸被啃得只剩下骨头架子,眼眶变成一个黝黑深洞。

孙孟白死命盯住那张脸,一只蛆虫掉下来,掉在已经淹到脖子的泥沙上,顺着泥土爬到他身上,起初他没注意,直到被针刺到的痛觉钻入,他才发现已经有数十只蛆虫爬上他的脸,牠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吃掉他的脸颊,疼痛感越来越强烈,他吓得不断吼叫,奋力跳起来,像个疯子似的不断转圈跺脚。

她始终保持微笑,在孙孟白背对她时趴上他的背,双手抱紧他的脖子,两腿勾住他的腰……

第三章 神秘的茶玉

齐立松从会馆走出来,左手抱着嫩模,右手揽着女星,两个都是纤腰巨乳、身材高䠷的大美女。

他长得不高,身材浑圆,整个看起来像泡发的海带,脸上戴着金框眼镜,厚厚的嘴唇呵呵笑个不停,系着皮带的腰至少有四、五十寸,但昂贵的手工西服确实有达到修身效果,让他看起来不至於过度臃肿。

他在嫩模耳边说了几句猥亵的话,惹得嫩模一阵娇笑,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压出一个口红印。

齐立松满意地打开皮夹,从里面掏出一叠千元钞票往她的乳沟塞进去,趁机摸上一把,嫩模嗲声嗲语的又往他嘴上亲一口。

「齐董,我先走罗。」嫩模挥挥手,转身离开。

女星笑看嫩模,今晚她赢了。

这时候,一个男子抢上前,怒气冲冲地揪住齐立松的衣襟。

齐立松不慌不忙地对女星说:「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说完,他掐了掐女星的屁股,和男人到一旁说话。

两人不知道说了什麽,最後齐立松不屑地用手背拍拍男人脸颊,极端鄙夷的嗤笑几声,重新回到女星身边。

不久,司机将凯迪拉克开过来。

「想夜游吗?」齐立松抓抓不多的头发,硬挤出一丝笑意。

女星发现他似乎有些不安,跟刚才那个男人有关吗?

不过擅於看脸色的她是不会在这种时候破坏气氛的,她意有所指地抚过他的胸口,笑问:「齐董还有力气?」

她的勾引让齐立松的情绪好转,他掐掐她的脸,淫笑道:「试试罗。」

他走到驾驶座旁,司机会意下车,齐立松坐上驾驶座,女星也跟着上车。

发动车子的同时,女星半个身子靠到他手臂上,齐立松也不客气,肥胖的手指直接往女星大腿摸去。

一路上两人不断调笑,女星在他身上到处点火,惹得他眼底慾望浓烈,他把车子往山区开,渐渐远离人群,最後到达一个没有光害的地方,萤火虫在两旁的草丛里飞高飞低。

「美吗?」齐立松问。

「美极了。」女星深吸口气,转头看着忽高忽低的光影,心里却在盘算自己拿到新戏角色的机率有多大。

「喜欢的话,以後我常带你上来。」

女星柔柔回答,「喜欢,只要有齐董在的地方,我都喜欢。」

齐立松呵呵大笑,经验丰富的他当然不会把这句话当真,但不妨碍他为自己的价值而开心,他抓住她的脖子往自己胸前一扣,说:「我也是,地点不重要,你才是重点所在。」

两个人都虚情假意,却也都乐此不疲,都以为算计了对方,却不知道对方同时也在算计自己。

车子在一处空地上停下,深夜的山区微凉,这里没有路灯,四周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只有引擎发出的轻微声响,以及远处传来的几声虫鸣。

齐立松兴致高昂,关掉冷气、打开车窗,夜风吹进车里带起凉意,他将车子熄火,在看不到任何东西的状况下只能凭藉双手摸索,新奇的感受让他兴奋不已。

「我们到後座。」

「好啊。」女星软软回答。

砰砰几声开门关门声,两人双双来到後座,齐立松什麽都没说就往女星身上扑去。

女星没有推拒,展开双手回抱他厚实的肩背,任由他濡湿的舌头在胸颈前滑过,用笑声和喘息声来表达自己的快乐。

没多久,她的衣服尽数褪去,他摸索着也为自己解除束缚,烈火一碰即燃,微凉的空气浇不熄两具火热的身体。

但是瞬间,齐立松的慾望被浇熄,因为女星突然安静下来,她的身体变得冰冷而僵硬,自己温热的唇贴在像铁一般冰冷的胸口。

他下意识推开对方,轻唤。「茵茵?」

「嗯……齐董,快一点啦。」她的声音一样娇软。

他松口气,继续肆意抚摸,但……不管是她胸前的山丘,还是任由自己摆布的腰肢、手脚,全都是冷的。

他再次怀疑轻唤,「茵茵?」

这次女星没有回答。

「茵茵!」他再喊。

女星依旧没有动静。

车钥匙突然转动,引擎发动的同时车灯亮起,齐立松看见茵茵还在前座,那……那被自己压在身下的是谁?

他猛地坐起,车厢小灯亮开,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具冰冷的女屍,她的脸上没有表情,手脚还维持着刚才的动作,张大的眼睛没有焦距,但是下一刻,她的瞳孔慢慢集中,她看见他了!

当下像是有一只手钻进他的胸口,五指抓紧他的心脏,用力拧绞收紧,痛得齐立松狂冒冷汗,汗水一滴滴从他脸上淌下,落在屍体上。

屍体像海绵般瞬间将汗水吸进皮肤里,她的脸颊肌肉微松,诡魅笑意从嘴角溢出,她的头慢慢转动,身子像蛇般扭动,缠上他的身子,发出一句句呻吟。

齐立松想尖叫,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而她也慢慢张开嘴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和黑色的舌头,她的舌头像蠕动的小蛇般钻出嘴巴,在紫黑色的唇角轻舔。

这时,齐立松发现自己非但发不出声音,连身体都无法动弹,他想离开,意识却无法趋动四肢,想转头却被无形力量控制住,身不由己地朝她靠近。

恐惧占据了他每分知觉,他全身上下都在颤抖,汗水不停淌下,而她也不断吸取他的体液。

一缕青色气体从她嘴巴喷出,齐立松反射性闭气,但气体钻进他的鼻子、眼睛、耳朵,他努力憋着,直到他再也憋不住,长吸一口大气,那些青色气体倏地直冲肺叶……

转动汽车钥匙的是茵茵。

她已经忍耐很久了,她很清楚跟齐立松到山上会发生什麽事,也很明白自己的身体是敲开演艺圈的入门砖,这很公平,想得到什麽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所以她不害怕,但是现在她开始害怕了。

自从车子熄火之後,齐立松就像消失了似的,她感受不到他的动作、声音、呼吸,甚至是存在,好像在灯光灭掉那刻他就人间蒸发了。

她喊了齐立松很多次,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她强忍着恐惧试着伸手摸索驾驶座,却发现他不见了!

气氛太吊诡,她抚着胸口平抑喘息之後,终於鼓起勇气转动车钥匙,发亮的车头灯带给她一丝安全感。

举目四望,齐立松不在车外,打开车厢内的小灯,她终於在後座找到齐董,他正以一种奇怪的动作趴在车椅上,像在找什麽东西,也像是在对某个人进行某些不可描述的事情,问题是……後座只有他一个人啊!

「齐董……齐董……」茵茵连喊数次,齐立松才缓慢地转过头,只见他表情呆滞、眼睛没有焦距,她形容不出这是什麽状况。「齐董,你在找什麽?要不要我帮你?」

齐立松定格半晌,说:「你回去吧。」

茵茵一脸茫然,他载着她开了这麽远的车来到这里,却叫她回去?

但齐立松不打算理会她,打开後车门,他直接下车走到车子前方後,突然转身朝她挥了挥手。

真的要她走?这家伙是在整她吗?

「叭!」茵茵愤怒地按下喇叭。

齐立松对刺耳的声音毫无所觉,抬起脚往前方林子走去。

茵茵在副驾驶座坐了老半天,定定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确定他真的不会回来後,才坐到驾驶座上开车离去。



齐立松缓慢地走着,像失去了魂魄般,树枝刮上脸丝毫未觉,被石头绊倒也没发出半点声响,只是安静地爬起来继续走。

今夜没有月光,树林里一片漆黑,任何人在当中走动都必须小心翼翼地摸索,才能缓步前行,但齐立松没有,他越走越快、越走越笃定,他直视着前方的青色背影,似乎非要追上对方不可。

他的手朝前伸直,微张的嘴巴不停冒出带着恶臭的青色气体,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鞋子走烂、衣服刮破他也不在乎,彷佛唯有眼前那抹身影是他的明灯。

对於一个胖子而言,大量的运动是很辛苦的,汗水像打开的水龙头般不断冒出,衣服湿透了他不觉得黏答答的不舒服,手机响起他也没听见,他只是走着、走着、不断走着,那是他的使命,一定要达成的使命。

一天、两天、三天,太阳升起、落下,齐立松没有吃任何东西、没有喝半滴水,身体里的每个器官都在跟他抗议,但他恍然无觉,持续在森林中走动。

突然间,青色身影消失,齐立松一个激灵回过神,在他终於打算停下脚步时,右脚已经不受控地往前踩去,但脚下是空的,踩在实地的左脚没有力气将他拉回来,於是他最後的感受是风在耳边飞过,身子往极深的山谷坠跌下去……





凌以树知道情况不对,但还是决定买票入场看屍忆。

对於这个决定,叶子深觉得很荒谬,看鬼片的目的通常是吃饱撑着想让鬼吓两下,并寻求感官刺激,问题是这种刺激於他而言是天天上映的情景,比起电影还要更真实、更有可看性,这种假货根本引不起他的半点兴趣。

叶子深斜眼打量着他,噘着嘴,一下皱眉一下耸肩,古灵精怪的表情让人想笑。

「看什麽?」凌以树伸出手掌挡住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我怀疑你的目的不是看鬼片,而是进行兼差任务。」她推开他。

反手握住她的手,凌以树笑得让人心神荡漾,叶子深觉得她的眼睛刻上了中国字,左眼刻花,右眼刻痴,他的存在是为了毁坏她的高冷人设。

「怎麽这麽想?」他掏钱买爆米花和饮料。

「你哪需要看鬼片啊,撞鬼就是你的日常。」

她没压低声音,引得贩卖部小哥多看两人几眼,很幸运的是,小哥没有认出在鸭舌帽和墨镜後面的帅哥是凌以树。

接过爆米花和饮料,凌以树领着她到沙发区坐下,接着拿出手机,打开两人的LINE对话框递到她跟前。

叶子深好奇地接过,读完顿时大惊失色,举起手朝天发誓。「我绝对没发这个给你!」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假,她拿出手机点出两人的对话框。「你看,没有。」

在什麽情况之下,两人互通的对话框里会出现他有她却没有的对话?连某某某收回对话这种小字也没有啊!

苦思冥想半天,叶子深问:「难道是冥冥之中有人希望我们来看这部影片?」

「我是这麽解释的。」凌以树点头。

「听起来有点恐怖。」

「不做坏事,就没有值得恐惧的事。」

「意思是……天地有正气?」

他轻笑道:「我喜欢你的说法。」

又被喜欢了耶,一点点小害羞,叶子深两手轮流玩着斜背包的带子。

这是她人生第一个名牌包,不是很贵的那种,是孙孟白送的,她的大学毕业礼物。

她对名牌无感,会经常使用单纯因为它不大不小恰恰好用,且百用不坏,与好不好看、会不会带给她奢侈感没太大关系。

她没送过孙孟白礼物,却从他手上收到不少礼物,为此他经常批评她没心没肝,血是冰的,她认为这应该跟自己的器官组织没有太大关系,单纯只是因为她不想讨好他。

人之所以想讨好某人是期待被喜欢,她对孙孟白没有这种期待,她不但不希望被喜欢,反而希望他离自己远一点。

她其实很清楚自己口口声声的讨厌当中掺有杂质,那个杂质名为嫉妒,嫉妒一条不受压抑、自在惬意的灵魂。

她不喜欢嫉妒的自己,因此希望被自己忌妒的因素远离,但是她想讨好凌以树无关前世今生,而是喜欢他,并且期待被喜欢。

她觉得在他面前的自己,甜美可爱,值得被赞美,她总在他不经意流露出的目光中得到充分自信,所以她喜欢他,也喜欢他眼中的自己。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麽她在孙孟白面前高冷,却在凌以树面前温暖。

她笑着摇晃起两条腿。「你就没有害怕的事吗?」

有,害怕世世代代找不到她,害怕她想不起自己,不过他没回答,只是对着她的眉眼笑意满满。

「咦?」叶子深揉揉眼睛,指着前方的看板。「那里有东西,对不对?」

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看板前方确实有个鬼,但灵魂并不完整,只是他没想到叶子深居然连那样残缺的亡灵都能看见,是她更敏感了吗?

「你看见什麽?」

「一堆黑黑的,飘浮在半空中不成形的粒子。」她试着把看到的东西形象化。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是天魂、地魂、命魂,七魄是天冲、灵慧、气、力、中枢、精、英,有些人在死前遭遇到某种状况,以至於魂魄分散,就会是你现在看到的模样。」

通常这样的魂魄除了本体外,有些黑色微粒会分散在远一点的地方,通常是散落在恐惧情绪比较深的几处位置。

「遭遇什麽状况?」

「不一定,但共同的因素是恐惧。」

「多数人对於死亡都是恐惧的。」

「对,但我指的是强烈的、巨大的、精神无法负荷的恐惧。」

「碰到变态杀人魔那种吗?」

「也许。」

「那怎麽办,他还能走过幽冥重入轮回吗?」

「可以,有专责的鬼差在做这件事。」那是更高难度的业务,在他升级之前没有机会碰到。

「所以他现在……在哭?」

「多数人死後情感就会变得淡薄,除非有强烈的怨恨、执念或爱,否则都会跟着鬼差离开,而他缺了魂魄,情绪就更淡了。」

「所以你收的都是有执念,不愿意离开人间的?」

「也有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不晓得该离开的。」

交谈中,影厅门口开始剪票,他们拿起爆米花走进厅里。

这部鬼片特效做得很好,让观看的人有身历其境的恐惧感,电影播放期间能够不时听见观众的惊呼声,许多女孩摀起眼睛、压住耳朵,吓得缩在男友怀里。

故事背景在几十年前的山区,电影的主角是一个姓杨的姑娘。

那个年代因为战争连连,造成民心惶然,杨家为避祸选择一处山区盖起洋楼,举家搬到人烟罕至的山区。

那里有个名唤古槐村的小村庄,只有几十户居民,因为很少与外界交流,大家自给自足,发展出一套独特文化,不管是祭祀、民风都与外界不同。

村里有一棵百年老槐树,每当有未成年的孩子死去,他们就会把屍体绑在槐树的枝桠上,直到满月之後才让屍体入土为安,他们认为这样孩子的灵魂可以得到滋养,并且重新投胎回到村子里。

除此之外,他们相信若女子不贞将会妨碍村中风水,这时槐树便会以枯萎的方式来提醒村民,而唯一解决的方法就是将不贞的女子吊在树上活活烧死。

杨家有个威严的老夫人,老爷、夫人、大儿子夫妇、二儿子和大女儿,还有从山下带来的几个下人,另外他们还从村里雇两个年轻女孩负责浆洗工作。

当中一名女佣爱上杨二少爷,事发後长辈大为震怒,他们想尽办法阻挠两人的感情,但叛逆的二少爷决定带着女佣私奔。

善良的杨大小姐知道後心疼哥哥及女佣的处境,将自己的首饰和金钱交给两人帮助逃走,可惜他们最终还是被抓回来了。

这时杨老夫人想起村里的风俗,想要借刀杀人,於是命人趁着夜黑风高在大树根部挖洞、埋入生石灰,再往上浇水,生生将树根烧死。

槐树很快地枯萎了,於是奉行传统的村民敲锣打鼓踹开杨家大门将女佣绑走,活活烧死在大树上。

女佣死後不甘心,化为厉鬼复仇,从此村子里闹鬼事迹一再传出,杨家人一个个死去,最後只有杨大小姐和杨二少爷活了下来。

影片结束,观众都离场了,只有凌以树和叶子深呆坐在椅子上,直到工作人员请他们离开,他们才缓步走出影厅。

叶子深犹豫片刻後说:「我知道为什麽要让我们来看这部片子了。」

凌以树也懂了,片子里的女佣就叫茶玉,是这次没有给任何背景资料的任务。

叶子深又说:「孙孟白在里面演出双腿残疾的杨大少爷,而刚出车祸、脑部有血块,至今仍陷入昏迷的方瑜晴饰演杨大小姐。」

「对,在急诊室里从我们身前飞窜而过的鬼魂……」

叶子深接话。「我错了,我一直以为她是方瑜晴,原来并不是,她是茶玉,但她为什麽要害孙孟白和方瑜晴?是不愿意故事搬上萤幕,或者是搞不清楚他们是演员,并非真正的杨家人?」

「不知道。」凌以树摇头。

「那现在怎麽办?再去医院找找?」她或许又去寻找下一个演员了。

「我们必须在下一个受害者出现之前把问题所在找出来。」

「怎麽找?从哪里下手?」

他用手机搜寻屍忆的编剧,不久一连串的网页出现。「找到了,编剧是李秋,我们去找他。」

「你认识李秋?」

「合作过一次,他是个老编剧了,写过好几部很红的作品,我发讯息给他,跟他约个时间见面。」凌以树一面说,手指一面飞快在键盘上操作,「约好了,晚上七点,还有好几个小时,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好。」说完,她也拿起手机敲下几句话,传送出去。

他没问她给谁传信息,只是耐心等候,等她打完才说:「附近有家评价不错的餐厅,要不要去试试?」

「吃什麽?」找出下一个步骤,两人神情都轻松许多。

「日式料理。」

「好,我要点肉,超多肉。」她是肉食动物。

「吃青菜水果对身体好。」他握住她的手。

「电影太恐怖,导致我精神受创,需要大量蛋白质来补充营养。」她任由他像孩子似的,前後加大弧度甩着手。

「知道了,会给你很多肉。」

他们一路走一路聊着茶玉,直走到餐厅附近,叶子深微愣,定在原地。

「怎麽啦?」凌以树拍拍她。

「我看见一个熟人。」她扬扬下巴点向正前方。

凌以树看过去,一时想不起来,问:「那是谁?」

「方瑜晴的丈夫。」

张玮明正搂着一个长发及腰、穿紫色短裙的女生,女生看起来很年轻,只有十几岁左右,她黏在他身上说说笑笑,而张玮明一脸享受。

凌以树想起来了。「那个跪在你跟前,求你要把他妻子救活的丈夫?」

「对,後来我在网路上看到那则新闻,媒体把他说成世间无双、独一无二、爱家爱妻的深情好男人,哼!」

这才几天,方瑜晴还躺在病床上呢,他已经和别的女人当街搂搂抱抱,渣啊,渣到底的戏精!

「方瑜晴脱离险境了吗?」

「还没,目前仍然昏迷中,如果脑压没降下来,还得再进一趟开刀房。」

凌以树挑眉,「这样的话,情况不太妙。」

「我知道,方瑜晴虽然还有个父亲,但已经瘫在床上多年,没有行为能力,如果她无法清醒,那麽身为丈夫的张玮明就有权支配妻子的财产。」叶子深沮丧道。

这种事他们帮不了忙,只能寄希望於找出答案,顺利送走茶玉之後,方瑜晴能够好转。

「先别想太多,把饭吃饱,接下来有得忙了。」

「好。」她点头应好,心里却不免唏嘘。

叶子深拉着凌以树继续往前走,故意走到张玮明和女孩跟前,恶意地朝张玮明一笑。

张玮明定住,他认出叶子深了,那张点阅率超过八百万的照片让他对漂亮医师印象深刻,他下意识松开女孩的腰,尴尬地想和叶子深打招呼,如果可以他还想解释几句。

叶子深倒是先打招呼。「偷得浮生半日闲啊,方小姐病况好多了对吗?」

两句话说得张玮明脸上青白交错,叶子深不予理会,与他擦肩而过。



张玮明怒火冲天地开着车子回到家里,一路上闯了两次黄灯,车子也没有好好地开进停车位,随便一停就上电梯。

他非常愤怒,不对,是恼羞成怒,偷吃居然被人撞见,那人还是方瑜晴的救命恩人!

谁让那女人多事的,如果不是她,所有的事就全解决了,偏偏叶子深在紧要关头横插一手,害得他现在处於不上不下的情况。

电梯在五楼停下,他深吸几口气,在进门之前换上一张笑脸。

「先生回来了。」外佣Lily同他打招呼。

「待会儿我有客人要过来,你能去帮我订一些菜吗?」

「可以。」

他给了Lily五千块,她高高兴兴地走出家门,一路上想着先生真慷慨,他从不过问花多少钱,剩下的全是自己的小费。

Lily离开後,张玮明把门锁紧,先绕到厨房拿出一把水果刀,才进入房间。

张玮明的岳父方彦廷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他得的是小脑萎缩症,刚发病时走路摇摇晃晃像企鹅一样,经常摔跤,慢慢地他的脸部肌肉无法协调,说话口齿不清、吞咽困难,连眼球转动也出现异常,会不由自主的上下左右颤动,生活只能靠亲人照料。

这种病目前没有药可以医治,只会一天天退化直到死亡,因此有人说小脑萎缩症是一种禁锢灵魂的疾病。

方彦廷发病至今已经很多年,现在已经无法说话,连吞咽都有困难,大家都心知肚明,他的生命即将进入倒数计时。

张玮明笑咪咪地走到床边,突然脸色一变,狠踹床角几下,震动让方彦廷从睡梦中惊醒,吓得瞠大双眼。

「生气吗?起来骂我啊,打我啊!不是说我配不上你女儿?不是看不起我?不是恨得想杀掉我?来啊!我就站在这里等你,快动手。」张玮明把刀子放在方彦廷手中,但他连握都握不住。

方彦廷气到不断喘息,胸口上下起伏不定,脸上表情满是愤怒,眼球不受控地震颤,他好恨,却连恨意都表现不出来。

张玮明更得意了,他上前狠搧岳父一巴掌,在他脸上留下五个明显的指印,红肿的脸颊让他的愤怒得到纾解。

他抓起刀子,刀刃从方彦廷的脸颊一路往下滑,直到脖子、胸膛。「你到底在坚持什麽?活得这麽痛苦、这麽没尊严,怎麽不乾脆死一死,省得每个月得花那麽多钱照顾你这个废物,你难受我们也辛苦。怎麽样,如果你想死就眨眨眼睛,我保证让你死得很舒服。」

不!他不想死!他要张大双眼看张玮明的下场,他就不相信老天爷会让这个小人猖狂一世。方彦廷在心里咆哮。

看他眼睛张那麽大,怒火在眼底燃烧,张玮明笑得更欢畅了。

「对这个世界还有留恋吗?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有什麽意思?好吧,我告诉你一个消息,方瑜晴出车祸了……着急了?很好,会着急表示你的脑袋还没彻底坏掉。

「真是可怜,方瑜晴的情况比你更糟糕,你还有意识,她却连意识都没有,啧啧啧,活生生的一个睡美人呐,不知道有没有王子想把她吻醒?

「这个年代没有王子了,但流氓不少,如果问问有谁想玩大明星,肯定有不少男人想要报名,有意思,就这麽办吧,明天我就去帮她办出院,然後在咱们家门口挂个招牌,你觉得叫『明星小吃店』怎麽样?还是『春风一度』?」

方彦廷气急败坏,他用尽全力蹬着脚,却蹬不到东西,张嘴放声大喊,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

他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这几天女儿没出现、没视讯,他就隐约担心着,没想到竟会是这个畜生……

张玮明笑得越发嚣张。「害怕了吗?想死了吗?我真的可以帮你一把,快!眨眨眼,告诉我你不想活。」

他蹲到床边,压低声音在方彦廷耳边说话。「再告诉你一件事情,方瑜晴的煞车是我动的手脚,她死了,你也死了,我就是唯一的财产继承人,从此我就可以光明正大花她的钱了,怎麽样?是不是觉得特别绝望?」

方彦廷气疯了,但是面对恶魔,他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他真的很後悔,後悔那年没有逼女儿离开他。

怎麽办?还有希望吗?

眼泪从方彦廷的眼角滑下,眼神满是悔恨。





李秋家里,首先引起叶子深注意的是满屋子的书。

客厅坪数不小,至少有十五坪以上,采光相当良好,光线从一整面的落地窗外投射进来,让人感觉明亮而乾爽。

窗外是个大阳台,通常这样的阳台都设有晒衣架,但是这个阳台并没有,那里钉着高高低低的架子,摆了许多绿意盎然的植栽,它们显然受到相当好的照顾,奼紫嫣红的在夏季绽放。

阳台上摆着一张小茶几,两把长凳,茶几上放着一部电脑,萤幕还是亮着的,可见他们进屋之前,主人正在工作。

严格来讲,这个客厅更像图书馆,整个屋子到处都是书,三面墙壁从地板到天花板都钉着书柜,地上还有许多组合式的、高度及胸的柜子,一排排将客厅隔出许多条走道,而柜子里摆满了书籍和文件。

李秋说:「到外面去坐吧。」

客厅里确实没有可以坐的地方,就算是站着都觉得拥挤。

李秋是个三十几岁的男人,长得相当高,略瘦,穿着白衬衫、西裤,在家里脚上还套着白袜子,可以看出是个喜欢乾净的男人。

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肤白皙,像很少晒太阳般,但如果窗外那片阳台是他平常工作的地方,那麽上面那句话不成立。

他的眼睛很漂亮,笑起来很亲切,会让人想要与之亲近。

凌以树和叶子深坐下不久,李秋端来一壶花茶和一盘饼乾,饼乾做得很精致,和白瓷绘花托盘一样,显然李秋是个生活得很细致的人。

「怎麽突然想找我?」李秋一面帮他们倒茶一面问。

「想请教你一点事情,拍摄屍忆时有没有发生什麽特别的状况?」

「你指的是网路上那些穿凿附会的灵异现象?你也是做这行的,肯定知道这当中有多少是宣传手段。」

「所以……并没有?」

李秋斟酌片刻後道:「有几件事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但就是听说,我不确定真实性有多少,但我亲身经历过一件。」

「是什麽事?」

李秋缓声道:「我记得屍忆是从鬼出现的场景开始拍,一路推回茶玉和杨二少爷的爱情,最後一幕是茶玉被吊在树上,被村民用火活活烧死。在拍到鬼魂掐死杨老夫人时,片场天花板的灯突然掉下来,幸好没有砸到人,但大家都惊呆了,当时我就站在镜头旁边,在灯掉下来那刻摄影机画面出现杂讯,而演员的脸突然变形。」

「你听说的部分呢?」

「在拍戏当中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状况,有人在休息室里看到黑影,有蛇爬进拍片现场,演员陆续得到流感,严重拖延拍摄进度。原本赵导很排斥拜拜烧纸钱的,认为那会造成空气污染,但是问题一再发生,工作人员只好找他沟通,最後他让步了,买回三牲四果和纸钱祭拜。」

凌以树点点头。「有件事还想请你帮忙。」

「说说看,我能帮得上就绝不推辞。」他略停片刻,补充道:「千万别跟我邀稿,我的工作已经排到明年中了。」

凌以树笑道:「不是为这个。」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朝叶子深一笑,问:「女朋友?」

「对。」

「长得很漂亮,也是做我这行的?」李秋想差了,以为凌以树带女朋友来见他是为了让自己指导编剧技巧,毕竟他在业界算是有些名气,不少朋友都做过这种事。

「我是个医师,你好,我叫叶子深。」叶子深落落大方地伸出手。

「你好。」他轻轻和她握一下立刻松开手。

叶子深注意到他悄悄地在西裤上抹抹手心,嗯,他有洁癖没错,她家阿姨平时也会有这种动作。

「说吧,来找我有什麽事?」

他和凌以树合作过一档戏,合作期间虽然感觉不错,但毕竟见面机会不多,充其量只是点头之交,特地上门肯定不是来聊聊增进彼此感情。

「屍忆的剧本是你写的?」

「对,听说卖得不错。」他对自己的作品深具信心。

「影片上说这是真人真事搬上银幕,你从哪里听说这个故事的?」凌以树问,顺手递一块饼乾给叶子深。

他吃过李秋亲手烤的饼乾,味道非常好,有浓浓的奶香和果香,就连外面卖的手工饼乾都比不上。

叶子深咬了一口,果然超惊艳,令人为之着迷,她惊讶地瞅李秋一眼,他不写剧本可以改行卖饼乾,肯定会大卖。

於是她不客气了,一口花茶配一口饼乾,根本停不下来。

看着叶子深的吃相,李秋想起另一个女孩也是这样的,一口花茶配一口饼乾,明明肚子很涨了还舍不得停下来,那女孩长得并不艳丽,属於耐看型,越看会越想和她亲近,她说话声音小小的,不太有自信,但举手投足都可爱得紧。

他相当喜欢她,曾经想过带她回家,让她坐在阳台上晒晒太阳、吃吃他做的蛋糕,如果她也喜欢这样的生活,也许他们能够发展成为她做一辈子甜食的关系。

但是,她不与他联络了。

「这个故事是我朋友给的。」

「朋友?」

「对,一个不得志的小说家,这辈子只出过一本书,之後为了生活乖乖回去当公务员,每天接信送信,穿着绿色制服在阳光下奔来跑去。」

「你晓得这个故事是他从哪里得来的吗?」

李秋想过片刻後道:「他对生活充满怨怼,当邮差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但为了养活老婆孩子,他必须低头,然而他很清楚不满的情绪不管是对自己或家人都不好,所以他每个月会抽出两天进行一个人的旅行,也会在深夜时分写点东西。

「我跟他感情很好,我们都念中文系,并且约定要在这行闯出名号,但是他太早结婚,责任上身无权任性,这个故事是他在旅途中听到的,回来後便把它写下来送给我。」

「你能把他的联络方式给我吗?」

「这可能不方便,应该说就算给你也没用。」

「为什麽?」

「他在送信时出了车祸,因公殉职。」

又一个人因为茶玉而死?饼乾停在嘴边,叶子深和凌以树互对一眼。

李秋自顾自往下说:「我是为了他才将这个故事改编成剧本,印了几十份送到许多制作人和导演手上,希望能够拍成电影,就当做送给他的最後一份礼物。十几年前毛遂自荐送出第一部剧本之後,我再没做过这种事。」

之所以没做,是因为第一部电影就红了,从此邀约不断,他再不必为事业伤脑筋。

凌以树又问:「电影强调故事是真人真事改编,确定吗?」

「确定,朋友送稿子时说,那回他骑车到处乱绕,绕进一个偏僻山区,路小到只能容纳一部小型汽车通过,路况又很差,他骑了将近半个小时後竟然发现一个村子,村子里只剩下十几户人家,多数都是砖瓦老屋,至少有七、八十年历史,那里住的几乎都是老人,最年轻的是开杂货店兼卖自助餐的五十几岁夫妇。

「除了一栋两层楼、无人居住的豪宅之外,整个村子都是低矮平宅,他走近豪宅一看,院中荒草蔓蔓,高大的树木遮蔽大部分阳光,让人感觉阴森,好奇心大盛的他说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翻过围墙闯了进去。

「他推开木门走进大厅,不知道是不是乡下人性格纯朴,里面的东西都没有人偷,虽然沾满灰尘,但家俱保存得相当完整,里面的空气不流通,到处充斥着腐臭味,他在楼下走了一圈,感觉相当不舒服,没上二楼就离开了。

「出来後,村里的老人家骂他不要命了,说那间房子闹鬼,根本没人敢靠近,他竟然敢进去,他不在意,在杂货店喝掉两瓶汽水之後,好客的老板娘告诉他杨家的故事,他回来之後就把故事写成小说送给我。」

说到这里,李秋眉心微敛,片刻後接出下一句。「然後他就出车祸了。」

就是最後这句话,让凌以树和叶子深深信问题就在古槐村。「他有没有告诉你,古槐村具体在什麽地方?」

「你等等,他的稿子後面有画了幅地图。」李秋走回客厅,先从柜中找出目录,再依着编号走到柜子前,没花太多时间就把稿子找了出来。

接过稿子,在李秋的指点下,凌以树翻到最後一页,作者非常用心地将地点标出。

「我能抄下来吗?」凌以树问。

「我房间里有影印机。」李秋拿过稿子离开。

事情终算出现眉目,叶子深松口气,又拿起一块饼乾继续努力,为表明不是自己贪吃,她晃晃手中饼乾,认真说:「超好吃的。」

「我知道,他做的饼乾味道很好,每次做多了就会送到剧组给大家分享,女明星因为他的饼乾纷纷放弃节食,听说他的蛋糕做得更好,但是蛋糕他只做给女朋友吃。」

「他有女朋友?」

「不知道,目前为止还是单身。」

「我想会有许多女人愿意为了饼乾蛋糕和他交往的。」

他挑眉看她。「那你会吗?」

叶子深一笑,勾住他的手臂,把头往他胸口塞,嬉皮笑脸说:「你会做菜,会煮八宝茶,还会挑水果,不仅仅是当红男星,身後的大Boss还是锺先生,这是多大的价值啊,拿你和饼乾换?我又不傻。」

曾经的高冷美女被引渡人融化,连撒娇这种事都能做了。

李秋做事周到,把地图连同稿子都复印一份给他们。

「是个很亲切的人呢。」

直到走出李秋家,叶子深仍然对他赞不绝口,听得凌以树频频皱眉。

他们离开後,一个清秀的长发女孩从巷口飘出来,静静地站在方才他们停留的位子,仰头望向五楼,喃喃地重复着叶子深的话。

「是个很亲切的人呢……」她说着,身影渐渐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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